一
藏山藏在九原东,神路双松谡谡风。
——傅山
自来三晋多义士,程婴公孙杵臼无其伦。
——顾炎武
山西;盂县;藏山。
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和他的亲密战友傅山先生,结伴前来盂县拜谒藏山。彼时彼刻,两位义士的心中一定颇多感慨。
穿越岩壁立翠峰插天的峡谷,循着两千年前春秋义士程婴护卫赵氏孤儿走过的山径,他们来到藏山胜境深处。
所谓“藏山八景”著名的“龙凤双松”这里。他们停下脚步,整顿衣冠,肃穆神情。
前面,蜿蜒展开一条朝拜名山的神路;千百年来千百万人们的足迹,磨亮了铺路的石板。
山风料峭。
双松苍苍。
香火千年的赵武神祠遥遥在望。
藏山,位于太行山的西麓。地属山西盂县的名胜藏山,乃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传奇人物——“赵氏孤儿”当年避祸藏匿之地。
经由当今权威专家资深学者严密考据论证,上说已成定论。
假如没有藏山藏孤,晋国赵氏血脉将不得流传。中国“春秋”之后的历史将是另外一种面貌、另外一种走向。
盂县藏山,其藏孤存赵之意义,怎样评价都不会过分。
当然,假若不曾藏孤存赵,藏山也将不会成为当今全部意义上的名胜藏山。
无藏山,孤儿不得藏其身;无孤儿,藏山无以得其名。
人以山存,山因人名。
无此无彼、非此非彼。
山焉人焉,人尔山尔。
山与人,相得益彰;人与山,相辅相成。
藏山与赵氏孤儿,早已融为一体;藏山,早已成为一座人格化的历史文化名山。
赵氏孤儿与藏山,曾经血肉相连。传颂数千载的历史传奇因而有如巍巍青山,壁立千仞而万古不朽。
千百年来,赵氏孤儿赵武赵文子,被历代朝廷和老百姓尊奉为神,祭祀香火氤氲百代。
以盂县藏山藏孤胜境为中心,周边辐射分布,漫漶于河北河南等地,共有大小文子神庙108座。“藏山忠义文化”早已成为包容蕴涵众多派生现象的综合性文化;成为我们引为自豪的华夏传统文明的有机组成部分。
水有源,木有本,赵武存而赵氏存。赵氏存而后方有赵简子、赵襄子;方有韩、赵、魏三家分晋;方有立国二百多年的战国七雄之一赵国;方有赵宋王朝,方有《百家姓》上独占鳌头的“中华第一姓”。
赵氏寻根问祖于藏山,自古就有。赵宋王朝曾将赵武尊崇为“河东神主”,追封为“藏山大王”。
并且,赵宋王朝不忘感恩。将存孤存赵的几位恩人一再封荫。
敕封:公孙杵臼为“英略公”,程婴为“疆济公”,韩厥为“启佑公”。
牌坊高耸,庙貌庄严;
傅山、顾炎武,仰慕先贤,捧掬满腔忠义,拾级而上。
古柏森森,山门洞敞。
二
雾障几层宫霍鲜,霜苔三色绿黄红。
——傅山
一生立赵事竟成,存亡死生非所顾。
——顾炎武
藏山神祠如今残存一通金代石碑。
傅山、顾炎武两位义士浏览碑文的时候,碑上的字迹一定还很清晰。
他们摩挲碑刻,不禁心潮澎湃。
二位博览群书的文豪,一定看过元代剧作家纪君祥创作的传奇《赵氏孤儿》。
神祠前面,娱神的戏台雕梁画栋。
这里,每逢庙会,艺人们虔敬恭谨,焚香沐浴,尔后粉墨登场。
“乱弹”聒耳。梆子腔响遏行云。
《八义图》、《搜孤救孤》,娱神兼而娱人。弘扬忠义、贬斥奸佞。前来看戏的老百姓,早已如醉如痴。
当然,看戏的百姓,包括傅山、顾炎武两位义士,他们没有想到:《赵氏孤儿》传奇写就,会被600年后的研究家列为现代戏剧史上的十大悲剧之首。
他们同样没有想到:传奇剧本问世400年后,由在华传教的法国人马若瑟译成法文;于1731年托人带回法国,随即被译成英、法、意、德、俄等国文字,译本和改编本相继出现。
十八世纪法国作家、文豪伏尔泰,目光如炬,即刻将其改编为话剧《中国孤儿》。自法国而遍及欧洲,演出引起巨大轰动,盛况一时空前。
《赵氏孤儿》,成为我国最早走出国门的古典戏剧作品。
藏山忠义文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这种文化曾经怎样填充饱满了我们整个华夏文明?这一内蕴深涵的文化,在当今时代应该如何发扬光大、承继恢弘?
藏山忠义文化,自古以来,在史学文学和表演艺术等领域,曾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彰显传播。
“程婴舍子,杵臼舍身”等等话语,最最普通的老百姓耳熟能详。史书、评书,特别是戏剧的传播教化功能,功莫大焉。
五千年源远流长的不曾断裂的中华文明,是全人类的瑰宝,是中华民族引以为豪的无与伦比的软实力。
雍容博大的中华文明,犹如黄河长江,不择细流、有容乃大。
离开众多的地域文明,华夏文明难以称其大。换言之,我们应该这样认为:盂县地域文明、藏山忠义文化,乃是整体中华文明巨幅画卷上的一粒色斑、一方画布;这块画布富含了整个中华文明画卷上的所有文明基因DNA。
从上述意义上讲,认知地域文明,正是认知整体华夏文明不可或缺的功课;歌赞藏山忠义文化正是颂扬我们整体华夏文明。
张石山个人认为:2600年前,当“赵氏孤儿”的历史真实在那个特定的“春秋时代”发生的时候,著作《春秋》的孔子,尚未诞生。
藏山忠义文化的诞生成型,先于老庄、孔孟、法家名家纵横家等等百家。
藏山忠义文化,因而成为华夏文明的母体源头之一。
藏山忠义文化,应该称之为华夏文明核心DNA的有效构成。
三
当年难易人徒说,满壁丹青画不空。
——傅山
有如不幸先朝露,此恨悠悠谁与诉。
——顾炎武
藏山怀抱里,傅山、顾炎武两位战友,漫步徜徉、思接千载。他们必定衷心仰慕前贤高风,慨然以程婴杵臼而自任。他们也必定有过种种联想假设,曾经为当年的孤儿赵武担心:义士们身死事小,万一存孤失败,赵氏不就从此灭绝了吗?
山风袭来,两人浑身一颤——冷汗已是满身。
钟声悠扬。
回头仰视,但见赵武神祠,殿宇崇楼巍峨;循迹探访,“藏孤洞”幽暗深邃,有如历史的深处。
幸运。是啊!孤儿是幸运的。
此刻,放下心来的文豪,或许会偶发联想——千里太行奇绝之处正多,程婴带领赵武,真个就藏匿在盂县了吗?
与两位义士同在明、清之际,冯梦龙于明末编辑《新列国志》。
后来,清乾隆时,蔡元放又修订评本《东周列国志》。这部历史小说,把有关赵氏孤儿的故事,集中在第五十七回“围下宫程婴匿孤”和第五十九回“诛岸贾赵氏复兴”两回中。第五十七回里面叙述道:程婴携赵氏孤儿“潜入盂山藏匿。后人因名其山曰藏山,以藏孤得名也”。
傅山、顾炎武,仅仅有可能看到前者,而不会看到后者。
严格考据历史,赵氏孤儿避难之时,当时盂县一带地方,正是中国古代北方狄族人在此建立仇犹古国的时候。
赵武的祖父赵盾,系狄族女子叔隗所生。史书上极其简略的记载,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赵氏的封地(北原),与古代赤狄、白狄等北方游牧部落建立的邦国接壤;赵氏和仇犹国,一定有过密切联系;战争对抗、磨合互动乃至友好往来。
张石山认为:晋国王室所以将北原分封赵氏,除了奖赏,还有一层意思——依赖赵氏守卫北部边境。进则可以扩展领土,退则足以保土安民。
后来,赵氏后代中的雄略之主,赵武灵王在战国七雄之中,率先倡导“胡服骑射”,绝非偶然。
张石山进一步认为:屠岸贾身任晋国大司寇,公安部长级别,诛灭赵氏,定要斩草除根。鹰犬搜求,地网天罗。赵氏孤儿暂时藏匿在晋南一代(比如襄汾),有其可能。但长期隐匿,极不现实。
程婴赵武,也不大可能象重耳似的“周游列国”。重耳作为晋公子,储君,身份自高;有复国之可能,于是成为列国愿意投资的一支“潜力股”。
赵氏却是灭门了。晋国的国君,借屠岸贾之手来剪灭强势权臣;这是既成事实,这是国家行为。灭门赵氏只剩下一个未成年的孤儿,列国不会接纳他而得罪强大的晋国。
即便有颟顸诸侯,草率决策,竟然容留孤儿赵武,晋国会沿用规则,提请“引渡”。引渡不成,兵戎相见!
所以,仇犹后人张石山坚定地认为:只有仇犹国,只有这个与晋国没有外交关系、与赵氏恰恰有过友谊往来的少数民族邦国,民风淳朴、嫉恶如仇,同情弱小、哀矜孤苦。
他们伸出救援之手,敞开炽热胸襟,不计后果、抛弃利害,毅然接纳了落难的赵氏孤儿。
有如草原上帐篷顶部,升起炊烟袅袅的希望;边地汉子和阿妈姐妹,含笑收留了这个前来投奔的宁馨儿。
仇犹国都城,遗址古城坪,在现今盂县县城东隅。
藏山,那座形似钵盂的灵山,在城北四十里处。
正是盂山,才有了后来的盂州、盂县。
至于定襄。也有许多关于赵氏孤儿的古迹留存。程婴带领孤儿,或是路经。从北原向东,沿滹沱河顺流而下。
至于河北若干地方的古迹与传说。赵氏复兴之后,三家分晋,赵国空前强大;被晋国智伯诛灭的仇犹国、中山国,归入赵国版图。藏孤传说,因而附会兮向往,乃至蔓延兮滥觞。
四
忠在晋家山亦敬,南峰一笏面楼中。
——傅山
中孤儿未可知,十五年后当何时。
——顾炎武
我们追随着傅山先生和顾炎武先生的脚步,和他们一道攀登;穿越南天门,登上笏峰。
反顾沟谷尽处,文子祠布局俨然,一派正大。
身边,太行群峰高插云空。
极目处,山海滔滔,远接天际。
傅山、顾炎武的思路,此刻和我们许多后继者的思路,在高处不谋而合。
晋国赵氏遭残酷政治迫害灭族,仅有赵氏孤儿一人幸存。程婴舍子、杵臼舍身,众多义士为存赵氏一脉,舍生忘死、前赴后继。卧薪尝胆,隐忍坚守,十五年后赵氏得以光复。
历史由许多细节构成,历史向来有着某种偶然性和“博弈性”。毫无疑问,赵氏孤儿光复赵氏有着许多传奇性的偶然因素。
那么,程婴杵臼等众多义士,舍子舍身、藏孤存赵,是门客家臣仅仅报恩于赵氏?还是赵氏一门果然有值得辅佐报效之处?
赵氏光复,仅仅出于偶然、还是有着合乎天道的历史的必然?
孤儿赵武的祖父赵盾,身为晋国执政多年。在国君荒淫无道的情况下,对内整肃朝纲、改革弊政;对外会盟诸侯、征伐抵御秦楚。赵氏,为维持晋国的大国地位做出了重大贡献。
孤儿赵武在赵氏光复后,始任新军元帅、继任晋国上卿,政绩彪炳其光辉不逊乃祖。
在所谓“春秋无义战”的混乱局面下,晋国成为当时的北方强国。赵氏有功于晋、赵氏忠于晋国王室,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程婴杵臼之辈,缘何能够为赵氏存孤舍子舍身?
“轻生死、重然诺”,固然是古代先贤的高尚风范;但赵氏曾经大有恩惠于程婴杵臼包括韩厥等人,应该是可想而知的情理中事。
更重要的,赵氏家族的精神风范、道德追求,一定和程婴杵臼等义士的精神品格高度一致。
铁血义士,忠肝义胆。他们不惜以生命来葆育捍卫的,是高于性命、重于生死的天地大义、人间正道。
程婴杵臼韩厥等义士育孤存赵,合乎天道,有其历史的必然。
义士们育孤存赵之“忠义”,实为天地间至高至大之忠义。
在传奇《赵氏孤儿》中,包括在史书记载中,孤儿赵武在盂县藏山藏身十五载,几乎是一笔带过。
可以想见:赵氏孤儿藏匿在仇犹古国,不仅得到了仇犹民众的呵护,抑且受到了游牧骑射文化的熏染。这儿,早已成为赵武的第二故乡。
赵武后来担任赵国上卿,代表晋国大力倡导、极力主张会盟弭兵。赵武赵文子,不愧为“文子”;在他执政期间,晋国主盟,达成了众多诸侯国之间的和平,达成了晋国与周边少数民族邦国之间的和平。
张石山甘愿认为:赵武的立国思想和邦交政策精神,大大得益于赵武少年时代藏身仇犹国的独特经历。
五
《藏山用乔白岩先生韵》
——傅山
《义士行》
——顾炎武
史书记载:赵氏光复后,程婴自杀而报杵臼于地下。
程婴说:赵氏灭门之日,已存死志。所以苟活,为存孤尔。如今赵氏孤儿长成,我将一死,报赵氏诸公和公孙杵臼仁兄于地下!
读书至此,傅山、顾炎武能不热血涌沸、泪湿青衿!
笏峰高处,两位战友执手唏嘘,不能自已。
赵武将程婴与杵臼合葬,而有史传的“二义”。
而且,赵武曾经为程婴守孝三年,敬奉不亚父母。
在藏山深处,程婴与赵武旧居之地,后人为程婴杵臼建祠。二义,演变为二义祠。
再后来,藏山胜境供奉程婴杵臼之外,一并供奉韩厥、霓、提弥明、灵辄、草药医师、假孤等人灵牌。是为“八义祠”。
遗憾的是,史料记载阙如:孤儿赵武在执政后,仿佛不曾对保护过他的仇犹人民有过什么报答之举。
但,我们可以想见:在倡导会盟弭兵的赵文子执政年间,晋国与仇犹国,定会是友好相处、礼尚往来。
祠庙建筑之外,纺织、制陶、铸造、农耕,等等发达文明,渐渐传入仇犹地区。
赵武辞世后,智氏取代赵氏四卿之首,成为晋国执政。背离会盟弭兵的国策,对外连连兴兵。
令后人遗恨连连的“智伯灭仇犹”,当然是智伯的诡计,无疑是大国的不义权谋。仇犹国君,甘愿自己劳民伤财,开辟道路,迎接晋国铸造的巨钟;晋国战车甲士,因之尾随巨钟一拥而入。仇犹灭国。对此,后人而复后人,众口一词,对那位亡国之君连连口诛笔伐。
张石山偏偏喜悦地认为:仇犹国君哪里是大家所认为的愚蠢之君。他是一位超越时代的天才君主,他是一位有如后来的北魏孝文帝那样的开天辟地的圣君!
高瞻远瞩,胸襟万里。敞开胸怀,迎接文明!
仇犹国是灭亡了。强大的晋国,开疆拓土,仇犹国的灭亡是必然的。
但仇犹国从此步入农耕文明;狄族人民,汇入华夏民族,获得了新生,赢得了永生。
尔后,赵氏联合魏氏、韩氏,平灭了不可一世的智氏。仇犹国上下,不平之气渐渐消弭。
三家分晋之后,仇犹国地面,汇入赵国版图。赵国疆域,拓展到漠北;赵长城,修筑于大青山之北。
仇犹大地,从此成为赵国的内地;成为山西的内地;成为中国的内地。
这时,汇入新的文明的仇犹遗民,恍如梦醒。
对先前的国君,曾经的臣民追思绵绵。他们在古城坪以北,建起了仇犹天子庙。
看赵氏所为,赵武之仁德遗泽未远。中国百姓,连同此地获得新生、步入高等文明的、曾经参与救孤藏孤的当地百姓,一并感念那位赵氏孤儿。
忠臣义士,存孤救孤没有错;仇犹人民,呵护那个赵武没有错。
人民,在古城坪上俄然崛起的盂州盂县之北,在那盂形山坳里,为赵武赵文子兴建庙宇,供奉金身。
此山,因而得名藏山。
民心所向。赵氏孤儿当年藏身的藏山,建造起了中国最大的赵文子庙。
俗称藏山大王庙,两千余年香火不断。
笏峰顶上,古松一支笔;
文祠背后,绝壁万丈碑。
山海苍茫;犹如历史江河,汩汩滔滔。
山风浩荡;仿佛古往今来,声声颂扬。
藏山忠义,高绝千古!
高绝千古,忠义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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