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喝一壶茶,知道某种联想、某种韵律,是从生活的温暖与真实冲泡出来,那么不仅是茶,连人情世界都是蜜绿澄清,香醇甘怡独特的韵味了。
猫空半日
坐在茶农张铭财家的祖厅兼客厅兼烘茶叶的茶坊里,我们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听着外面狂乱的风雨,黄昏蒙蒙,真让人感觉这一天像梦一样。我们坐在这个临着悬崖的地势,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名字“猫空”,从门口望出去,站在家屋前那棵巨大的樟树,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左边有两株长得极像莲雾的树,名字叫“香果”,在风雨中落了一地。风雨虽大,并且阵阵扑时窗隙,但房中的茶香比风雨更盛,那是昨夜烘焙好的一笼铁观音还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铁观音特殊的沉厚之香,浓浓地从炉子上流出来。
“猫空,真是奇怪的名字!”我说。张铭财听了笑着说:“我也觉得奇怪,但如果你用台语发音就不怪
了,空就是洞,这是猫洞。为什么叫猫洞呢?因为三面屏障,只留下一个小通口,让猫进出,所以叫猫洞。你看外面风雨这样大,其实不用担心,吹不进猫洞的。”
“怎么确定吹不进来呢?”
“因为,我们家在这里,从我祖父开始,已经住了快一百年了。”张铭财得意地说,“我家的地理是很棒的,从风水上说,我家的地方是美人座,对面的指南山背是铜镜台,这在风水上叫‘美人对镜’。”
我们顺他的眼光望去,正看到指南山的翠绿向两边开展出去,中间隔着一条幽深的谷口。
张铭财是在猫空这间老厝出生的,他说他从四岁就开始到茶园去采茶了,和茶结下不解之缘。如今他家墙上挂着的满满的茶赛得来的奖状,是他三十多年努力的成绩。
我们翻开台湾茶叶的历史,找到“铁观音”的条目,上面这样写着:
相传“铁观音茶”名称之由来,系清乾隆年间,福建安溪魏氏在一观音寺的山岩发现一棵茶树,认为是观音菩萨所赐,几经移植繁殖,由于叶片厚重制成的茶叶色泽如铁,而称之为“铁观音”。清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张乃妙、张乃乾兄弟由安溪携铁观音茶苗十二株在木栅樟湖(今指南里一带)种植,逐渐繁殖迄今,当地茶园面积达七十公顷,是全台正宗的铁观音茶产地。
张铭财正是张乃妙、张乃乾兄弟的后人,而在这一个山谷里,种铁观音维生的也都是姓张的,屈指一算,有近百年的历史。张铭财家最早的祖厅现在还屹立着,红瓦砖墙,十分优美,他说那是来自福建安溪先人亲手盖成的。
正言谈间,我们看外面的风势渐渐大起来,黄昏渐渐深了,想起立告辞,张铭财却说:“再坐一下嘛,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有茶,这茶是我妈妈一叶一叶摘的,是我炒的,我太太泡的,你们不喝光就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只好把风雨暂时在心底封藏,真正用心地品起铁观音的滋味,这铁观音真是与我平常所喝的茶大有不同,可能是刚烘焙出来,也可能是主人的热情,使我们不仅喝出了那深厚的香醇,也品到了山香云气,再加上张太太冲茶的方法独特,这铁观音的香气直冲云霄,把我日常喜爱的冻顶与武夷远远抛在后面了。
在厚实的饭桌上喝茶,使我思及今天奇特的缘分。昨夜新闻刚发布了“佩姬”台风将在今天登陆的警报,清晨,一位疯狂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到山上去喝茶,看风雨吧?”
“下午有台风呀!”
“台风晚上八点才登陆,紧张什么?”
“什么山呢?”
朋友说,在木栅指南山有一个开放的茶园,市农会在山上盖了一栋木造的现代建筑,临着高高的窗口,可以看到整个绿绒绒的山谷。“并且,那里有着上好的铁观音与包种茶,保证不虚此行。”
我们便沿着指南山路开始往山上开去,一入山,才发现这一整片山除了林木,就是茶园。茶园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只要想到它的芳香,那每片茶叶都美丽了起来。走过了樟山寺,“佩姬”的裙摆便开始浪漫地摇摆起来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绕过瓦厝、樟湖,时常有动人的视野出现。尤其到了樟湖的坳口附近,同时有三条彩虹出现,天上一道,山谷里也有两弯,在揉和着雨丝与阳光的午后,有一种出尘之美,朋友说:“看到这三条彩虹,再大的风雨也值得了吧?”我只有默然同意。
等我们到达了传闻中美丽的建筑,才知道这栋外表全以红砖建造,内部由木头构成的楼房名称是“台北市铁观音、包种茶展示中心”,名字虽然俗气,内部倒是十分雅致,它背山面谷,一望无际,我想,在这样的地方喝茶,不管什么茶都会好上三分。
可惜福缘不够,这茶中心已经打烊了,我们虽然一再拜托,但中心的人因为要赶着下山,便不能招待我们了。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轻帅气的青年,热情地说:“你们要喝茶,请到我们家来吧!”
这位青年就是眼前的张铭财。
他把我们带回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妻子并不感到意外,那是因为他时常带人回家喝茶,在他家的前庭还盖了一个露天饮茶的石桌椅,可惜风太大,使我们不能在户外喝茶。
张铭财对他自己所种的茶叶有十足的信心,他说自己在茶树中长大,由于住在深山之中,对物质早已没什么欲望,他最大的理想是研究茶的品种与技术,希望能种出更好的茶来。
“做出更好的茶,实在是一个茶农小小的心愿呀!”他看着窗外,谈起了他回到茶乡的一些心情。
张铭财退伍的时候很可能在平地发展,但最后他还选择回到家乡,那是他找一位贤淑的妻子,她为了鼓励他继续在茶方面发展,同意随他搬到山上,才使他更安心在山上种茶。他现在是木栅观光茶园的示范户,平时又在茶中心上班,生活过得非常惬意。
张太太说刚住到山上来有些不习惯,日子久了,习于山上平静的生活,也懒得下山了。他们有两个小孩,都是活泼可爱的,这样的风雨天里还在屋前的茶园玩耍,我想着:这会不会又是铁观音的新一代呢?
天色已暗,我们才有点不舍地告辞出来,张铭财的母亲赶紧跑进屋内,提一袋她早上才从竹笋田中挖来的竹笋,说:“山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带点竹笋回去吧!”情不容辞,我摸摸竹笋,感觉到一种山上人家特有的温暖,这才是人的真实,只是我们久为红尘所扰,失去了这种真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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