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太阳快要落山时,卫连福一行到了丁家大寨。丁家人像迎接达官显贵一样把他们迎进门。大家相互寒暄之后,卫连福和徐三爷就开始他们的工作。因为礼很多,丁友仁家用两块门板临时搭建成一张长条桌,从神龛前一直到大门边。香蜡纸烛,衣服鞋袜,人亲菜(肉)等摆了一大桌子,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些崭新的一摞一摞的钞票。站在旁边的亲戚们看得唏嘘咂舌,都想伸长脖子去数一数到底有多少。东西都摆完之后,卫连福和徐三爷一左一右,发烛点香,烧纸敬神,每个细节都很到位,旁边的人都在悄悄的议论说这两人礼节周到,无可挑剔。农村人很讲究这些礼节,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亲戚或村里人的刁难,失误大的甚至会导致一桩婚姻的破灭。所以找摆礼的人一定要找老手,免得别人说闲话,更重要的是不要把这事搞砸。礼成之后,摆礼人邀请女家的亲朋友共同看看各种礼物,如没问题,就算完事。丁友仁本就是豁达之人,只要不出什么大的问题,他都不会计较,更何况两位摆礼人做得相当的周到。所以表态说没问题,最后鸣炮,炮仗响过之后,此事顺利完成。接下来就是两家人在一起用餐,吃酒划拳,热闹非凡。
丁三妹这天很开心,本想找嘉树分享她的心情,可是嘉树却和别人吃酒划拳去了。三妹想到这天特殊,就没有勉强,也就在旁边散烟斟酒,满面春风,甚是高兴。
嘉树打响很顺利,小屯村的人都知道。打响之后,男女青年就可以自由来往了,别人不会闲言闲语。丁三妹一有时间就跑下来找嘉树,可是每次带着好心情来,却要难过着回去。因为嘉树还是那样面无表情,不会因为三妹的到来而高兴,更不会因为自己即将有老婆而兴奋。每次三妹到来,不是躲,就是拉长着脸,不和人家说一句话。开始时,三妹没觉得什么,后来感觉不对,搞得自己都没信心拿着镜子照照。可是没问题啊,怎么就提不起嘉树的兴趣呢?三妹纳闷,其实其他人也纳闷。
是啊,只要是个男人,看到三妹都会动心的啊。虽然她不是妖娆可人,身材火辣得让人流鼻血的那种女人,但长相齐整,个子高挑,又通情达理,无论长相还是身材抑或是为人处事却也不会输给村里的那个女人。这嘉树到底怎么啦!卫家坪的人想不通,小屯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最揪心的还是康二爷和秀珍。每次三妹来家里,屋里屋外收拾打整,头头是道,家里的活,地里的活,没有拿不下来。老两口甚是高兴,可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是那样的难过。有时三妹回去后,康二爷和秀珍就坐下来劝,说人家三妹是如何如何的好。有时嘉树搭上两句说他知道她好,说自己不想要女人,有时连话都不说,跑了出去。气得两老差点昏过去。“船上的人不努力,哪怕你岸上的人撑断腰”这句话,康二爷和秀珍算是感受深刻了。即便是这样,那有能怎么样呢,也只能哀声叹气了。
其实,三妹不是小气之人。本来她想慢慢地嘉树会改变的,可是这次却让她哭笑不得,不知何去何从。
那是十月初,天气开始转凉,庄稼都已收割差不多了。大多数人家也都开始犁土栽小季(南方种小麦和油菜的作物),嘉树在秀珍的催促下,不得不去帮助三妹家栽菜籽。两人扛着锄头一前一后,看上去还真像小两口,可是嘉树却不和三妹搭腔讲话。有时后三妹问得紧,他就胡乱答上两句,其余的时间,要么走得远远的,要么东张西望,就是不理三妹。到了一小树林,三妹想好好地和嘉树沟通,主动提出在小树林坐坐。周围很静,什么人都没有,三妹想去拉嘉树的手,却把他吓了一跳。三妹说想要嘉树抱抱她,嘉树吓得心怦怦直跳,站的老远。三妹只得坐下来,嘉树说他想解手(上厕所)。三妹问是大的还是小的,嘉树说小的。三妹说这里大宽大坝嘞,又没得人,你屙泡尿怕什么嘛。嘉树赶紧摆动双手说不行不行,然后叫三妹在这里等他,他去会儿就来。三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值得做在这里等,可是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正当三妹想这想那时,嘉树气喘吁吁地来了。三妹问他干嘛这样累。嘉树告诉她说他跑到一家人的厕所里去屙尿,怕被人家发现,就赶紧跑回来。三妹听了,直接想哭,肺都给气炸了。三妹这次真的不知所措了。“康嘉树,我们退婚,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着扛起锄头走了。
三妹想,和一个正常的人在一起,即使不和自己聊天,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他都能忍。和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人在一起,那还不把人给逼疯。我丁三妹虽然穷了点,但绝不会委屈了自己,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得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非得要嫁给你个康嘉树。说句难听的,只要我松口,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要我呢。想着想着,三妹情不自禁地落下两滴泪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三妹也变得闷闷不乐,心情沉重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其实三妹的内心不断地挣扎、痛苦,也不知道为谁痛苦。为自己?为嘉树?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最后她还是向父母提出来,把这桩婚姻退了。丁友仁没有问女儿为什么要退婚,也没有去征求妻子的意见,只是告诉女儿不要冲动,事情也许还有转机,结果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丁三妹没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暂时放在心里。
嘉树回来后,把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二老。康二爷急得来来回回地走动,说不出半句话。秀珍直接晕过去,好得康二爷在他身边,及时施救,才得以苏醒过来。当二老问起嘉树时,他却说他一直都没答应,是二老自己答应的。还说他正想征求二老的意见,把婚退了。气得二老张着口说不出半个字,秀珍坐着流泪。嘉树纯粹跑了出去,没等二老叫上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
对于嘉树的婚事,康二爷一直都没怎么去想。自从嘉木死了以后,嘉树虽然回来了,而且一直都呆在身边,但无论什么事,嘉树都不在状态。有时候康二爷想问问嘉树和嘉木在浙江时得情况,可是又怕提到嘉木,嘉树又陷入痛苦之中,所以一直没说。虽然嘴上不说,康二爷也希望嘉树赶快成家,以了却一桩心愿,当秀珍主动张罗嘉树的婚事时,康二爷都是鼎力支持。直到丁三妹的出现,康二爷认为这是嘉树的运气,能够遇上这么一个好女子。哪知嘉树这孩子不争气,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哎,这大概是嘉树的命吧!想到嘉树的事,又想到死去的嘉木,康二爷的心一阵绞痛,差点昏厥过去。比康二爷更难过的当然是秀珍,一夜之间,竟添了许多白发。她觉得她已经没有哭的眼泪了。嘉木的死对她已是致命的打击了,好不容易挺过来,没想到嘉树又来这一出,想来真有些灰心了。
嘉树的婚事随着寒冬的到来而被冻结了,人们又把话题转到卫喜贵兄弟两的头上。
喜贵和喜来自从猪娃进圈,一直忙乎着。第一拨猪娃眼见着一天天长成大肥猪,四头母猪又顺利生下猪娃,那圈里头从没有安静过。第一拨猪娃长成的肥猪被卖掉了十几头,那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滚进兄弟俩的腰包里。剩下四头,一直喂到现在,每头都在五百斤左右。这是卫连福的安排,说是等到腊月,将四头猪一起杀掉,凡是在卫家坪的住户每家一块大肥肉。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腊月十八,卫连福请康二爷看过,这天是杀猪的好日子。喜贵的四爷爷,也就是卫连福的堂叔卫绍卿是卫家坪公认的“第一杀手”,上次喜贵讨媳妇时也是他杀的猪。喜贵、喜来、卫连福、卫连生,嘉树、夏大叔、徐三爷几个,还没到十点,就将四头猪刮好了毛,白晃晃的躺在灶火边,正等着开膛破肚。这时,卫连福一家总动员,就连刘惠云也叫来帮忙,都在灶火边候着,只等卫绍卿砍下一块一块的肉之后,大家分头行动,一家一家地送去。好到卫家坪的人户都较集中,十几个人一直忙到午后两点过,分去了三头多的猪。卫连福自家就剩大半个猪的肉,猪头猪脚倒是一大堆。此事很快就在小屯村传开了,人们只要一谈到这件事,都翘起大拇指说卫连福了不起。说这是要发大财的节奏啊,那羡慕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了。大家都希望自己像他们家一样,或者自己组里有像卫连福的人家,自己不行,也可以沾沾光。卫连福这一举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小屯村甚至是临近几个村方茶余饭后的话题。
尽管已经第二年,人们在路头路垴还在说卫家的事。开始时,大家谈的就只有卫连福一家,说着说着就是整个卫家坪的卫家。不过都集中在连福连生两兄弟身上,说是一家要发财,一家要当官。当然,说到卫连生,那肯定说的就是他的大儿子嘉欣。嘉欣在县一中的成绩不是一般的好,他自己不知道,但他的名声已经传到龙塘乡了。龙塘乡来县上读高中的本就没几个人,而嘉欣又是这么帮人中的佼佼者,所以只要一谈到小屯村卫家坪的康嘉欣,大多数人都知道。
这个暑假一到,嘉欣高二就结束了。有个周末,嘉欣从老家回到敏敏家,敏敏居然还没回师范。敏敏告诉嘉欣,过一个星期他们就结束所有课程了,说是等她毕业回家那那天,让嘉欣去接她。嘉欣问怎么不让舅舅或舅妈去呢?敏敏瞪了嘉欣一眼,嘉欣便不再说话。
其实,敏敏的行李在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拿回来,都没剩什么了,之所以让嘉欣去接她,是不想一个人走着回来。那天嘉欣去到师范,毕业生们大包小包的行李拖的拖,背的背,主要是基本上都是一男一女,成双成对,此时嘉欣才明白敏敏的用意。敏敏只剩下两小包衣物,嘉欣帮她提着,两人顺着回家的路,慢慢地走着。敏敏告诉嘉欣,听师范的老师讲,她们分到各乡镇担任中学老师的可能性较大,她有些担心。嘉欣说有什么担心的,你们是正规的师范生,还怕别人不承认?敏敏说不是这个,是初中生个头很大,和自己差不多。如果犯起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嘉欣笑她这个老师还怕起学生来了。敏敏嘟起小嘴,哼了一声说,人家说的是真的,你却取笑我。嘉欣告诉敏敏,农村孩子很质朴,不用担心,更何况这个年龄更容易和学生沟通。敏敏要嘉欣答应她,无论分到哪个乡镇,只要接到通知,一定送她去把房子租好。嘉欣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看她。敏敏也告诫嘉欣,马上就高三了,功课一定不能落下。正当聊到兴头上时,不知不觉就到家了。当晚刘氏夫妇因敏敏的毕业很高兴,做了丰盛的晚餐,四人同进晚餐,气氛十分的融洽。
这个暑假过得很快,还没等到嘉欣开学,敏敏就接到了分配的通知,离城关不远的乡镇,按照约定,嘉欣送敏敏去报道。
乡镇上的房子极容易租,虽然不宽敞,但每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敏敏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进两间,里间卧室兼书房办公,外间就是厨房兼客厅。让敏敏省心的是房里有一张大床,所以就用不着再去买了,嘉欣陪着她购买了床上所用的铺笼帐盖。其实这些都很简单,只要拿着钱,就能买到。让敏敏揪心的是这里缺水,所以他们买了一口大水缸,主要还要到一公里之外去挑水,这活敏敏时绝对干不了的。嘉欣从小就干惯了这些事,对他来说没什么稀奇的。由于嘉欣也要急着开学,所以帮敏敏把水缸装满了水,就要返回了。
临别时,敏敏拉着嘉欣,总舍不得他走。嘉欣这时知道敏敏早已爱上他了,而他也对敏敏有了爱的感觉,而且很明了,不再像之前那么模糊不清了。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四目相对,还拉着女生的手说话,嘉欣感觉心都要蹦出来了。“嘉欣,我要做你的田晓霞,你愿意做我的孙少平吗?”敏敏突然对嘉欣说。“我……我当然愿意了!”嘉欣没有准备,显得有些结巴。敏敏一下子将嘉欣抱住,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嘉欣则慢慢地将双手合围,轻轻地搂住敏敏的腰。良久,嘉欣才说:“我要走了,等下就没有车了。”敏敏松开手,显出少女的娇羞,然后说:“那你每个星期都要送我来,不准耍赖。”“那是当然的啊,每个星期都送你来,把水缸装满水,我保证。”嘉欣正儿八经地说。嘉欣坐上回县城的车,敏敏目送嘉欣,一直到看不见车的影子。
紧张的学习生活,让嘉欣无法顾及家里的事,直到一天听说干爹康二爷病了,才想到应该回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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