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你呼吸均匀,很安稳的。”
“那就好,我只是随便问问。”
但很快,她就拨通了手机。无疑,又是一番跨越大洋的对话。她早先打越洋电话,总是心疼话费,可后来通话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同一个话题,她会车轱辘转儿,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唠唠叨叨。
还是女儿电话中提醒了他:“爸爸,赶紧领妈妈去医院看看,她不对劲儿了。”
这一看,如雷击顶。精神病的狂魔,正在恣意争夺和他相依为命的老伴。吃药,打针,请心理师疏导。医生说:“她要和女儿通话,就通吧,否则会更麻烦。”
电话那头,女儿每晚坚持聆听母亲的不知所云和云遮雾罩,直到接踵而来的老年痴呆症彻底让母亲失忆、失语。那个疼女儿、爱女儿、念女儿的母亲,实际上已经消失了。
月亮已经挂上了对面的楼顶,面馆门前也安静了许多。“看您的年龄,至少有喊您外爷的了吧。”王根宝说。
“啊……那是。”
“现在二胎放开了,您可以至少有两个喊外爷的了。”
“哈哈哈哈。”宋绍洪大笑起来。“你这个老板,真会算账啊。”
面对这样的话题,宋绍洪唯一剩下的,居然是笑,而且是大笑,开怀、爽朗的那种。
4
一连吃了两碗刀削面,这本是宋绍洪青年时代的饭量。老了,总结了不少养生“宝典”,可今儿破了他晚餐不过半碗面、一碗汤、两根黄瓜的规矩。一不留神,肚子早已发胀。
王根宝告诉宋绍洪。2010年,高中文化的甄安花跋山涉水去山西翼城打工,主要的活儿是给王根宝开的面馆刷碟子洗碗。当时,王根宝的面馆在翼城县城最繁华的绛源南路,几年打拼下来,把爹妈从西闫镇搬到了县城,住进了楼房,成了体体面面的城里人。
他爱上了甄安花,可甄安花死活不表态,王根宝最终还是急了:“你真的看不上我?”
“不是看不上,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男人,可我绝对不会嫁给翼城人。”
“哪你想嫁给哪里人?”王根宝一头雾水,“难道想嫁回天水。”
“也不。”
“终身不嫁?”
“嗯。”
王根宝马上意识到,这女子心里一定有事儿了。
他终于明白,甄安花是独苗,可她本不该是独苗的。甄安花出生的第三年,她母亲肚子里又有了,胎儿三个月的时候,千方百计托人用B超一照,是个男娃的影儿,一家人顿时悲喜交加,喜就不用说了,悲的是两胎之间间隔不够,一旦被上面发现,必定要流了的。为了躲避乡政府和乡计生站安插在村里的眼线,母亲东躲西藏,昼伏夜出,在四乡八邻投亲靠友。胎儿大概六个月的那天深夜,母亲偷偷摸进村拿换洗的衣服,被闻讯赶来的联防队和工作组堵在大门口。甄安花告诉过王根宝,据她母亲讲,那时正赶上“引产割韭菜”,大大小小的工作组轮着来。啥叫“割韭菜”?就是把所有的引产对象齐刷刷过一遍的意思。母亲至今记得那个工作组组长的模样儿:铁面孔,大嗓门,白皮肤,酒精肚,一看就不像种过地的。在组长的亲自监督下,母亲被联防队连夜送进天水市秦州区妇幼保健站,把胎儿给引掉了。
从那以后,母亲的肚子就像肥田变成了盐罐儿,无论父亲怎么捣鼓,就是出不了苗儿。求医问药了好些年,中西医都看遍了,肚子依旧是瘪的。一位乡医直言相告:奔波加上引产,你这肚子,废了。
对于王根宝的这番讲述,宋绍洪完全是相信的。1978年以来,像甄安花母亲这样的大月份引产对象,十个、一百个、一万个……谁能数得清呢?
王根宝万万没想到,向甄安花求爱会充满艰难险阻。单凭甄安花的聪明,她不难判断有多少女孩在王根宝身后穷追不舍,有翼城本地的,还有曲沃的、洪洞的、襄汾的……可到了甄安花这里,这笔爱情账倒不好算了。
但他抱死了一条心,要娶,就娶甄安花,别无选择。只要爱,就没有不娶的任何理由。
那个夜晚,面馆打烊,王根宝给甄安花跪下了。
甄安花拉下了脸:“你再这样,我就离开翼城,咱俩永世不得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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