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景慕送师父离开的时候，天下着小雨，师父掐着指算着所带银两是否足够，他们身后是文武百官。景慕不顾帝王威仪问了句：“师父，此去除妖何时归?”师父摸摸他的头：“来回不过三千里，不过几日便能归。”

　　景慕点头：“那朕等你。”

　　师父笑：“好。”转身离去。

　　景慕大喊一声：“我等你回家!”

　　师父回头向他挥了挥手。

　　那时景慕二十，师父三十，他们一个弱冠，一个而立。一别已经年。

　　正文

　　寻木想到回家这个词的时候他正在与某个神棍友人交待后事。他一生财物不多，不过二十两纹银，一把桃木法剑和一包朱砂。寻木留下了法剑和朱砂，说是给神棍留作纪念，叫神棍看在多年好友的情分上替他收个徒弟。

　　寻木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年，他这一生除魔卫道，造福四方，走过无数山山水水，看过春水冬雪，烟柳寒松，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传人。

　　神棍问他：“老兄，剩下的两个月寿数你准备如何过?”

　　寻木一时茫然，鬼使神差道：“回家吧。”然后他吓了一跳，回家?他早不记得什么是家了。

　　神棍说：“这是个好想法。”

　　“若不记得家在哪儿了，也可以到处逛逛，咱们许多年未回皇都了，从前你最喜欢皇都的酒楼，那时还年轻。”神棍小心翼翼地将法剑用匣子装起来，补充道。

　　寻木辞别神棍，去往皇都。

　　皇都的酒楼出了不少新菜，达官贵人不知换了几拨。

　　这日，寻木突发奇想想去一趟皇宫。

　　他是翻进去的。虽已老了，身手依旧。他刚落稳脚，便听见有个苍老的声音操着悲凉的音调念着：“上古有大椿者，八千岁为春……”念的是《南华经》。寻木有很长一段时间喜欢叫徒弟念这一段《逍遥游》，等等，徒弟?他何时有个徒弟?

　　他隐了身形，向声音源头走去，也许是因为这篇《逍遥游》，也许是缘分使然，他就是想看一眼对方。

　　那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一身黄袍，眉眼间气质似曾相识。老人念着念着突然向寻木所在的方向望了眼，霎时眼中被失落笼罩。

　　“陛下，有什么事吗?”老人身边的白发太监尖着嗓子问。

　　老人摇头，过来会儿问道：“小林子，师父回来了吗?”

　　小林子轻声道：“陛下……”

　　“我知道了。”老人颤巍巍地摆手示意他住口，猛地咳嗽起来，小林子慌忙为他顺气。老人抬眼望了望外面，眼里似乎有期盼，又呛了几口血沫，倏然倒下了。

　　“陛下——”

　　寻木心中一紧，只叹大限已至，修行尽毁，对此只能看着了。

　　眼不见心不烦，他转身离去。

　　风萧萧，天上飘起来细雨。寻木走出宫门，身后似有兵慌乱马。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皇帝是谁。他在宫门外显了身形，寻得一路人问他：“今上叫什么名字?”

　　路人在他掌心划下“景慕”，“道长怕是许多年未回京了吧?”

　　“五十多年了。”寻木道。

　　景慕，他默念。天上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他叫了声“阿慕!”转身奔向宫门，疯了一样，仿佛不曾衰老。

　　他记起了，这里是他的家，皇帝是他曾经记了很多年又忘了的徒弟。

　　朱红的宫门禁闭，金吾卫奇怪的看着这个疯了的老人。寻木说：“放我进去。”

　　没有人理他，只有钟声回应他，一下，两下……远方传来一声震天的叫喊：“皇上驾崩——”

　　一瞬间数万人跪下了，雨声哗啦，雷声一声响过一声，草木失了光泽，普天同哀。哭声震天。

　　寻木绝望的望着宫门，猛然爆发了一股力量，硬生生推开了沉重的宫门，推开了阻拦他的金吾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景慕的尸身，景慕死不瞑目。他不顾众人阻挠，诛杀，胆大妄为地接近了帝王的尸身，凑到景慕耳边，仿佛失了所以气力，声音轻柔的风一吹就散来：“阿慕，我回来了。”

　　这一声，迟了五十多年。他潸然泪下，又道了一声，“我回家了。”

　　我回家了，你却走了。

　　后记

　　神棍后来走遍四方重回皇都时，小林子已是八十有二。如今没有人叫他“小林子”，只有一声声恭敬的“林公公”。

　　神棍问他：“小林子，寻木葬哪儿了?”

　　林公公正在拿着把扫帚闲扫花影，闻言道：“自是葬在太玄观的私陵。”

　　林公公将碎花瓣扫到树根处，才得空和神棍坐下：“沈道长好久不见。”

　　神棍道：“距当初我和寻木一同离京不过五十年。”

　　“寻木大人为何五十年未归?”

　　“受了点伤，忘了一个人。我劝他回京，他翻遍山河寻那人，只叹，到头来，忘记的人在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