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在喊父亲的姓名和我们家的门牌号,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姐姐已经跑出了门,不一会儿,姐姐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母亲面前:“妈,电报!”双手呈上电报,门口择菜的母亲“嗯”了一声,看都没看姐姐一眼,抬抬下巴,示意姐姐把电报放桌上,姐姐突然大声喊道:“河南——加急!”母亲手中的青菜用力摔进簸箕里,叫喊道:“电报,你喊个什么?”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又该父母发愁了。
电报是父亲的哥哥从“河南省临颍县三家店崔庄”这个地方打来的。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老家,并让我在学前反复临摹这个地址的全称字样,背诵这个地址的全称发音——尽管我两三岁大时离开这个地方后,再没有去过这个地方,但这个地址已经被父亲把它安装在了我的大脑里,就像上学后课本告诉我,北京是祖国的首都而我从未去过祖国的首都北京一样。
电报上,父亲的哥哥告知父亲,他们的父亲病危,要求父亲回去看他们父亲最后一眼。这封电报之前,父亲收到过他哥哥的一封来信,信上说的都是他们父亲生病缺钱抓药的事。
接到这封信后,母亲愁死了。
那天晚上,我们上床后,父亲来到我们的床边,手指头点了点床上的脑袋和床下的鞋,转身回到他和母亲床边,拉上那张床单帘子,我们这边和他们那边,看皮影戏一样。
母亲的声音:“单位借支吧!”
父亲的声音:“借多少呢?”
母亲的声音:“你说呢?”
父亲的声音:“至少也得20块吧?!”
母亲点点头,伸手墙上划拉了一下,电灯熄灭,皮影戏结束。
我们家这个门户里,有两个家庭,五十几平方米的居住使用面积里,郝家夫妇领着俩闺女,住那间20多平方米带套间和阳台,我们家住这间14平米的单间,共用厨房厕所。我们家里,两张木板床,一张方桌,四个方凳,都是公家配置的(上面印有武钢字样),如果冬天需要采暖,还得在这个空间里放个烧蜂窝煤的铁皮炉子,炉子上配置一个成直角的马口铁排烟管道,一头接在炉子的排烟孔,一头插过窗玻璃上的空洞通往室外,烟囱接口处还得吊个罐头瓶,渗出的烟油滴在地上或谁的身上都挺嫌人。
我们这个家,应该叫“窝”。刚住进来的时候,年龄尚小,感觉不到什么别扭,有温饱便乖顺,稍大点,断奶后的小崽子一样,总想往外跑,又跑不出去,埋怨和牢骚变成了叽哇乱叫和扯皮打架,吵得父母也心烦,但他们都是新中国的建设者,能够耐心说服孩子们要体谅国家的困难,虽说他们教育孩子时的语言很不规范,阐明他们的家国情怀时也不乏连打带骂。
当时,这地方的影院里正在放映《列宁在1918》,电影里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安慰他妻子那一句台词“面包会有的”,不但安慰了我们的父母,也安慰了千千万万像我一样的孩子。
我们在父辈们建设国家的过程中,别别扭扭地成长着。
姐姐初中毕业后,本可以继续上高中的,但她选择了下乡,同屋郝家大闺女郝玉莲能够继续留在家里上高中,不是她的学习成绩比姐姐好,也不是她比姐姐爱读书,人家能够心安理得继续上高中,是他们家比我们家多了间房,而姐姐却因为家里无处容身放下课本,走上了社会。
姐姐下放的地方是武汉市水产科研所,在市郊南湖,从红钢城乘公交车到武昌北站转通勤火车可抵达,当天可以跑个来回,虽是下放知青,享受水科所职工待遇,休星期天,每个月还有18块钱的生活费,但姐姐很少回家,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回来,现在姐姐待在家里,是跟单位请了假,理由是要回老家看望病危的爷爷。
其实,这是个幌子,姐姐现在赖在家里的主要原因,是她的这个月的饭菜票被人家偷走了。老家那封来信让回家求援的姐姐,找到了个跟单位请假的理由。
父亲今天上白班,晚上7点钟后才能够到家。
郝家的座钟响了7下后,我们家屋里安静了下来。我们在等一个信号,只要这个信号一来,母亲便会进厨房打开炉门,姐姐也会条件反射地跟着收拾桌子,摆上碗筷,我和两个妹妹跑到门口,朝澡堂方向的那个路口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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