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信号,是父亲的一声咳嗽。
父亲这声咳嗽,是故意的,他发出这个信号,意在告诉我们:孩子们,爸爸回来了。
看见了父亲的身影,我们跑到马路边,拦住父亲,父亲把包交给我,抱起小妹妹,牵着大妹妹,笑咯咯的,老母鸡一样把我们领进家门。
父亲到家后,脱掉工作服,在厨房里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连个盆都不用,水龙头冲洗一下,进屋,拉毛巾擦把脸,坐桌子旁,接过姐姐递过来的茶缸,揭开茶缸盖,吹着热气,品着茶水的功夫,手不停地抚摸着白色搪瓷茶缸上那个血红色的“奖”字,白色搪瓷茶缸上这个血红色的字体,对应着他白背心上的那个血红色字体,放映机投射上去的一样,父亲喜欢以这种方式表达他心中的骄傲和满足。
厨房里母亲喊了声“端菜”,姐姐厨房里端进屋一盆热气腾腾大白菜炖豆腐加粉条。
父亲放下手中的茶缸,将茶缸推到桌子边缘靠墙边,半天没有见我们像往常那样蜂拥到桌子周围抢碗筷争吃食,而是一排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他,便笑着向我们招手:“你们不饿吗?”
母亲平静地走到桌子前,把电报放在了父亲面前的桌面上,“你看,啥招能够管用,听你的!”随电报放在父亲面前的还有一个酒盅,“别着急,边喝边说。”母亲往小酒盅里倒上酒,筷子递到了父亲手上,抬手指了指姐姐,姐姐领着我们到厨房里,给我们逐个盛了碗饭,我们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立在桌子旁,母亲面前用筷子逐个把菜夹进我们碗里,一排坐床上吃。
父亲双臂抱在胸前,侧过身来,背靠在墙壁上,深吸了口气,皱着眉,痴痴呆呆地坐在那,等着母亲给他拿个主意。母亲以商量的口气说出了她的想法,过几天,等我们放暑假了,让我和姐姐先回去,到家后来封信,告知爷爷的病情,再做打算。
等我们放暑假,是母亲体面的说法,她要等的是这个月父亲开工资的日子,至于爷爷是否生命垂危,至于父亲有没有必要跟爷爷最后见上一面,不是母亲能够决定的。母亲说一句,父亲点点头,喝下一盅酒,母亲给父亲续上酒……
事情按母亲说的定下来后,父亲夹了一筷子菜嘴里嚼着嚼着,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
看得出来,母亲想安慰一下父亲,但她没有办法让父亲明天就回老家去,也没有钱让我和姐姐明天就回老家去,她站起来,伸手在父亲的肩膀上推搡了一把,“哟,哟,哟,该不是要哭吧,老崔?”母亲这一嚷嚷,父亲“嗷”的一声,真的哭了。
看得真切,父亲的眼泪是从眼眶喷洒出来的,随着眼泪喷薄而出的还有他嘴里的食物碎渣和鼻涕,这个时候,郝阿姨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嘛事啊,老崔家?”
父亲慌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们,郝阿姨明白了父亲难过的原因后,扭头朝他们家那边喊道:“郝哥,手上还有闲钱吗?挪点出来,老崔家使使。”
母亲连忙上前拦住郝阿姨:“玉莲妈,不是钱的事!”把郝阿姨推回到她们家里门口,两人在郝家门口唠了好一会儿,母亲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是攥着20元钱。
工作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仅仅是喝了两口酒,说了声“我累了”,拉了张单人席,抓了个枕头,大门口的过道上一铺,躺在了上面。夜里,姐姐给父亲端去一茶缸水,还不停地跑出去给父亲扇扇子驱赶蚊子。
第二天下午,父亲送我们到汉口大智门火车站,车站买好票后,安慰了姐姐几句,匆匆离开了我们,他得早点乘上班粤汉码头至青山红钢城码头的轮渡,今晚七点,他还得准时赶到单位接班。
半夜里上的车,6个多小时,京广线上跑了400多公里,下车后,天还不明。
这是个小站,下车的人不多,眨眼工夫,出站的人散尽,车站前的场地上空无一人。姐姐拎着旅行包,拉着我的手从出站口挪到车站大门前的灯光下,好让来接站的人看见我们。
不远处的厕所墙边的一辆架子车上,坐着个睡眼惺忪的汉子,身上披裹着蓝白条纹布单,双手抓着布单,露着个脑袋目光四下寻找着什么,当我们的目光游离中碰到了一起,这个人试探着喊了一声,“立民吗?”我看姐姐,姐姐喊了声,“二舅?”这个人慌忙从架子车上下来,没有站稳,踉跄一下,差点跌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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