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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开始的地方

时间:  2024-05-21   阅读:    作者:  馨文居

  对于爷爷的记忆只停留于父亲零散的闲谈,早已古董般尘封得太久太久。直到一天,一群熟悉而又陌生人——三线建设老兵的故地重游,才让我走进了爷爷的生活,简单而又执着的理想,没有太多需求的满足,浓浓的真情,在我心中久久回荡。

  1966年,在那个祖国大地一片红,令人热血沸腾的年代里,开发大西南,为革命献能源成了当时人们追求的理想。爷爷当时是鸡西矿务局的一名职工,出生在30年代旧中国的他,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那个动荡的年代,跟随父亲在地主家帮工就是爷爷童年的全部,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促成了爷爷老实内向,不善言谈的木讷性格。

  北方的冬天黑得特别早,奶奶带着父亲三兄弟围坐在炕头上,灶上的大锅里蒸着一圈贴饼子,中间是一碗红米饭,那是专门为爷爷准备的。屋里的蒸汽由灶台升起,夹杂着贴饼子和红米饭的香气,从屋顶四下散开,凝聚在窗子上,形成一道道水迹,构成令人遐想无限的图案。

  不远处几声犬吠,奶奶招呼着父亲他们摆好碗筷准备吃饭。房门打开了,在一袭寒风中爷爷出现在门口,奶奶急忙迎了上去,帮爷爷扑打着身上的积雪。父亲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都到院子里去玩了。昏暗的屋里,爷爷慢慢地呷了一口奶奶为他烫好的酒,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绢包,那是矿上刚发的工资,是一家人的生计。

  吃完饭后,爷爷缩在炕里抽着卷烟,奶奶忙乎着收拾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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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爷爷沉沉地喊了一声奶奶。

  “啥事?”奶奶一边忙乎答应着。

  爷爷却无语,只是深深地吸着烟,这时奶奶一边干着活,打开了话匣子,什么李大娘家小三从部队回来了,什么老王媳妇送来了一碗酱菜等等。 爷爷仍然无语,眯着被烟熏着的眼睛,静静地听着奶奶的絮叨。 许久,爷爷终于开口了,“他妈,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啥事?说呗”奶奶应到。

  “矿上开动员会了”。

  “啥?要运动?又要运动谁呀?”那个年代也许革命、运动和批斗是最时髦的词了。听恍惚的奶奶打着岔。

  “什么运动谁,我是说开动员会”爷爷更正,“矿上说毛主席号召开发建设大西南,动员大家伙积极投身三线建设,我报名了”爷爷继续说到,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四个字几乎只是他自己才能听得到。 表面大咧的奶奶其实心里早已明白,这几天大家都在说三线的事。“去吧,他爹,我早想到了,再说是毛主席的号召……”。

  “我,我是跟你商量,名是报了,但能不能走还不一定,我听说那边能开多一点……”爷爷喏喏地说道。

  “没事,去吧,家里有我,有什么事还有街坊姐妹们呢,只是你一个人在那边我真有点不放心,要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回来,日子怎么还不是过”奶奶红着眼圈,安慰着爷爷。

  就这样爷爷和二十几名工友,随着南下的列车经过一个星期的颠簸来到了贵州龙山农场——梦开始的地方。

  “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这是贵州山区的特点,看着眼前蛮荒的大山,踏着泥泞的小路,这些历经过百般艰难的东北汉子,心中却也泛起阵阵凄凉,暗升几丝悔意,一路踉跄来到了工程建设指挥部。这个由几排建在沿塘村附近的工棚的指挥部竟成了爷爷他们的第二故乡。也正是这一个简陋的建设基地孕育了今天有着金三角下一颗明珠的之称的西南煤都——盘江,更是后来父亲和我生活、工作并为之奋斗的地方。

  简单而又激情的欢迎大会,让爷爷心中逐渐有了信心,躺在12个人的大通铺上,透过棚顶的缝隙,仰望着隐约的星星,爷爷的思绪飘荡着回到东北老家,柴砍了没有,粮食够不够,孩子听话吗?……。

  工棚里静的听得见老鼠在屋顶的散步声。比爷爷他们早来的同志这时主动和大家搭讪,“兄弟家哪里的,俺是山东的,去年7月份来的时候俺也不习惯,呆久了觉得挺好……”。这位山东老大哥跟爷爷他们聊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工程建设以及套兔子打牙祭之类的事,沉闷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繁重而又艰苦的建设工作就这样开始了,爷爷他们居住在沿溏简陋的工棚里,工作在当时还是一片荒山的老屋基,吃饭则要到山脚树,每天仅往返三地就要走上15公里,连接三地的小路在他们的脚下越踏越宽,不断延伸,他们的足迹布满了老屋基煤田区。

  1967年10月对于爷爷他们这起批盘江建设的先驱者们来说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完成了一天工作的爷爷正和大家在简易的宿舍吃饭,碗中牛肉汤和筹备处房顶的彩旗以及鲜红的标语还在记忆着节日的喜庆。这时高音喇叭传出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革命歌曲,接着通知晚饭后集中开会。“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放光芒,指引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向前进……”这些当时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宣传词不断地回荡在基地的上空,思想学习,抓革命促进生产,斗私批修等等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的会议并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草草地吃过晚饭,爷爷和大家便来到由竹笆和油毡建成的会议室,仅管简陋,但屋内整齐的长条凳和一张半人高镶嵌着红色五角星的讲台再加上正前方篱笆墙上巨大的毛主席像便把这里与普通的工棚宿舍和工程办公室明显地区分开来。

  “接到上级通知,目前盘县地区发生流行性脑膜炎,受感染人数很多,希望大家注意卫生安全……”消息一公布,顿时让这些一腔热血支援三线建设的建设者们紧张起来。脑膜炎,在旧中国时期一度被称为瘟疫,死亡率很高,甚至有些同志的亲人就曾着此厄运,在这偏远的山区,生活条件艰苦不说,一直困扰大家的就是医疗条件太差,缺医少药,就连平时的头疼脑热也基本靠个人的免疫机能抵抗。如今暴发这样的疫情着实让人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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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来相安无事,工作依旧,生活依旧,思想学习依旧,斗私批修依旧,疫情发展如何没再宣传,无人知晓,甚至慢慢地淡忘退出大家的记忆。10月底在北方已是雪花风舞的时节,盘江的建设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这边爷爷他们挽起裤脚,光着膀子用小推车和箩筐抬运着土方,那边八人一组甩开膀子悠起石夯夯实着地基,汗水泥水融合着粘满一身,机器轰鸣声,劳动号子声,石夯撞击地面声构成了一曲激昂的创业交响曲。贵州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艳丽高照,不知何时浓密的乌云已布满了天空,几声闷雷后便下起了大雨,贵州下雨如过冬果然名不虚传。秋后的大雨使得温度骤然下降,光着膀子满身汗水的爷爷猛地浑身一抖打了个冷战。

  “39度,一直退不下来。”被高烧高得迷迷糊糊的爷爷隐约听到卫生员向筹备处指导员汇报着。“马上送县医院,坐我的车” 指导员立即下达了救治命令。“可是这个症状……有点像……”卫生员焦急而又含糊的劝阻着领导,这一下也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那几乎被淡忘的恐惧,又如魔咒般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几个胆小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小步。“不管是什么病,都要先救人,大家做好防范,卫生员给大家发放口罩,对宿舍进行消毒,小刘安排车,我亲自送去,县医院主任是我的战友”指导员十分镇定地安排着。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爷爷抬上了当时筹备处最好的一辆车,现在被人称为翻毛皮鞋的北京吉普车。卫生员、干事小刘和指导员护送爷爷一路急驰。由于大雨引发滑坡,阻断了筹备处通往县医院的路,时间就是生命,救人抢的就是时间,“小刘,你坐车返回,以我的名义让瓦厂驻地派车接应,我和卫生员抬病人往瓦厂赶”指导员急切地命令着。 沿塘筹备处距瓦厂驻地有13公里的路程,原有的一条土基路现在已是面目全非,泥泞稀滑的路上,指导员和卫生员抬着爷爷艰难地前行着。 “指导员、指导员”一阵杂乱的叫喊声中筹备处的同志们顺着山路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接过担架向前奔去,干事小刘气喘嘘嘘地向指导员汇报:“大家听说路不通,就都来了,电话打了, 瓦厂驻地的车派出来了。”

  大家伙在满是稀泥的路上奔跑,你累了我换,我累了他接,先前的畏惧和顾虑都已被抢救同志的急切心情掩盖得找不到一丝痕迹。 三天后爷爷脱离了危险,听医院的医生讲是患了急性肺炎,幸亏送来的及时,刚到医院几乎是深度昏迷了。当时还以为又是流脑,同来的人员都隔离观察了两天,指导员也摔伤了,爷爷了解情况后,不顾医生劝阻毅然出院赶回了工地。经历了生死的爷爷对这片土地,这群和他一样远离故土远离亲人的开拓者们有了更深的感情,心中立下誓言,要为这片土地奉献自己的一切,要用自己的双手建设好自己的第二故乡。

  1968年底,按照中央关于加快三线建设的要求,盘县矿务局的建设战役遍地开花,老屋基矿井筹备处应工作要求从沿溏搬迁到平田,正式进驻矿区开始了矿井全面建设。食宿办公是最起码的条件,而在这片仅有几排临时房的荒山中,这些都是一种奢望,盘江的建设者们凭着一腔热血和不畏艰难的毅志,仿若一群丹青大师在这片空白的画卷上开始勾勒未来的蓝图。

  爷爷在东北虽说是一名矿工,但对泥瓦活也比较熟悉,基础设施的土建工作自然也少不了他,盖办公楼、修食堂、建宿舍民宅……。一个乌金滚滚,一派生机的崭新矿区仿佛已经展现在他们面前,一个一个心里美滋滋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活跃在工地上。 由于爷爷的活干得漂亮,进度快,人缘也不错,被大家选为建设一队队长,荣誉就是一剂催化剂,爷爷带着一队的兄弟干得更起劲了。

  “唉,今天你们队又受到表扬了?都快成了红旗队了”。晚饭前建设三队队长张红升在食堂门前跟爷爷搭着讪。“没什么,同志们都卖劲……”不等爷爷话完,二队长徐大牛接过话来,“我说一队长,这话我可不爱听,要说卖劲,大家谁不卖劲呀,我看运气好点吧?”。 “你还别不服,一队的活没得说,你们二队人比我们还多,进度也跟我们差不多嘛”,三队长张红升打抱不平地反驳。 “什么?我还真就不信,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谁怕谁呀,有本事咱们三个比比”徐大牛瞪大眼睛向爷爷他们挑战。

  “好,有志气,大牛的脾气我喜欢,你们三个队就来一场公平竞赛,每季度一评,我来给你们当裁判,谁赢了我给他开大会带大红花。”不知何时站在爷爷他们身边的指导员,高兴地表态。 就这样竞赛在三个建筑之间展开了,每个工地上都彻夜通明热火朝天,好一派大汇战的景象。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第一个评比期到了,以指导员为首的竞赛评比领导组,经过质量、进度、安全等环节的认真评比徐大牛队以0.5分的微小优势获得第一名,张红升则和爷爷的队打了个平手。

  “好样的大牛,这般子牛劲没白费,我召开大会给你戴大红花”指导员高兴地拍着徐大牛的肩膀说道。

  “不,指导员这个花我不戴”徐大牛十分认真而又倔犟地回应了指导员。 笑容灿烂的指导员一下子愣住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徐大牛接着说到,“我多0.5分胜之不武,上次下大雨,我们工地上的水泥没提前做好防范措施,眼前就要完了。一队和三队的同志们放下手中的活跑来支援我们才保住了这批水泥,否则……”。 指导员重重地拍了拍爷爷和徐大牛他们的肩膀点着头说:“好样的,都是好样的,明天就开大会给你们都带上大红花,好样的。”

  表彰会上,爷爷、徐大牛、张红升戴着大红花坐在前排,主席台上致以热烈的掌声,台下同志们在祝贺的掌声中对他的荣誉十分眼红,个个眼神都热辣辣的,因为那个年代荣誉高于一切。领导激情鼓舞的讲话自然是有的,获得荣誉者的感言也少不了,大多是感谢党的培养,阶级兄弟和革命战友的团结,台下高呼毛主席万岁,向英雄学习似乎成了一种定式,最让爷爷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居然每个人奖励了一件印有“快速突击队”字样的背心。这可是稀奇物,并且是三个队职工每人一件,这让那些本已十分羡慕的人们眼光都绿了。

  会后干事小刘捧着120相机给“快速突击队”队员拍了张合影,真是让爷爷他们兴奋不已,仿佛所有的幸福都在这一天之内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因为照相对于他们可是一件奢侈的事,一般除了欢送某某领导。召开某某高规格大会或是某某成立仪式之类是不会照相的,尤其是带大红花,穿着印有“快速突击队”字样的背心照相,真是做梦都会笑醒的。

  “小刘……”爷爷叫了一声干事小刘,从被揣得皱皱巴巴的大生产烟盒里掐出一支递了过去。

  “唉,大英雄,有事您吩咐”性格活泼爽朗的小刘跟爷爷调侃地回应着。

  “噢,没,没啥事。那,那什么,你嫂子给我寄了点家里土货,有,有空来尝尝”。爷爷吞吐地吱唔着。

  “ 想嫂子了吧?”小刘嬉笑着逗爷爷。

  “没有、没有,男爷们哪能那么腻歪,只是你嫂子毕竟是女人家……”爷爷辩解道。

  “好了,大哥不逗你了,正好我这好还剩两张卷,给你照一个,给嫂子寄回去,神气神气,让她看看咱三线英雄,哈哈……”机灵的小刘早已看出了爷爷的心思。

  “不了,不了,刚才都照过了,相卷还挺金贵的,再说咱也不上相”爷爷假装推迟着。

  “来吧,来吧”小刘拉着爷爷寻找合适的背景。

  “我、我这样行吗?”爷爷腼腆地问。

  “行,我看挺好,来把胸挺直,把花扶正”小刘一直低头对着焦距,一边指挥爷爷的姿势,就在小刘按动快门的那一瞬间,爷爷悄悄地挪动了胸前的大红花,露出背心上显眼的“快速突击队”几个字,据说这是爷爷从三线寄回老家的唯一一张照片。

  竞赛在暗暗地进行着,三线建设者们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他们是同志,是战友,是兄弟。在那一次次红花的背后是矿山的巨变,主副井两个高大的井架矗立起来,这成了盘江的矿区的显著标志,一直到今天。集体宿舍楼有了,家属住宅楼完工了,集就餐、会议、活动多重功能的三用堂建成了。一年时间5102平方米建筑的骄人数字使这个蛮荒之地一夜之间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文革的动荡丝毫不能动摇建设者们的意志,一腔热忱地谱写着西南煤都的乐章。1971年老屋基矿学校建成了,1975年矿井开始了首次试生产,并完成一项重要工程,那就是建成的矿医院正式投入服务。1976年元旦,这个日子作为盘江人特别是作为老屋基矿人是不会忘记的,爷爷他们这些矿山建设者们更是刻骨铭心,盛大的投产仪式不但诱得山林鼓掌,更唤醒了亿万年的梦,沉睡在大地深处的乌金,怀着急切的心情,满满地挤在运载它们的专列上,逃离黑暗,奔向久违的阳光,声声铿锵而又字字情真,娓娓道来那千古神秘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是孩子童年梦乡中的摇篮,而我似乎没有那么幸运,就在我刚刚一岁时爷爷在一次事故中抢救工友,永远地留在了大山深处,留在了梦开始的地方。但是创业先驱的开拓者们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如同富饶的乌金永远地守望着他们的子孙,源源不断地为他们带来火热的激情和不竭的动力。

  40年历程弹指一挥间。梦开始的地方,当年那蛮荒之地,如今被高楼林立的干沟新区和红果新城所取代。梦开始的地方,当年保障煤炭供给的大后方,如今已成了西南煤炭开发技术基地。梦开始的地方,金三角下的明珠正闪着耀眼的光芒,能源、化工、冶金、建工多业并举的发展战略,建设资源能源型大企业集团的宏伟蓝图,盘江正以自己的快速发展,催促着全省经济增长的步伐。梦开始的地方……

  依偎在宽大地窗前,望着灯火通明繁嚣的矿区,伴着丝丝轻柔的晚风,我又走进了那个战天斗地,激情燃烧的岁月,回味爷爷的故事,聆听父亲的故事,演绎自己的故事,继续着盘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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