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在菜地里干了半拉子活,扔下锄头进的城。
临走前他问女人:“家里还有多少钱?”
女人说:“就剩下二百了,留着为儿子交下学期的书费。”
“都拿上,书费再想办法。”男人边说边换了件半新的衣服。而后骑着自行车,向着县城狂奔而去。
二闺女今天中考,全村只有三个考生,其他两家都是家长陪着去的,本来男人也要去,可临到上车的时候,二闺女说,去不去都一样,该考好了不陪也能考好。于是硬是把已经踏上车门一只脚的父亲给劝下了车。男人在关上车门的刹那间就后悔了。“这叫啥事,这叫啥事情嘛。”男人低着头,嘴里不断磨叨着这句话回了家。
天还没亮,女人和儿子正睡着回笼觉。男人推门进了家,女人一个激灵从炕上爬起,慌乱中摸了一个笤帚疙瘩,虎视眈眈地问道:“谁!”男人“扑哧”一声笑了。女人拉着了灯问道:“怎么你没去?”男人装着没事的样子说:“女儿大了,不要咱陪着。”女人说:“陪不陪都一样,咱闺女学习好,还怕考不上?”
本以为不去就不去吧,去了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但是吃过早饭下了地的男人,心里总觉得有事,不断地翻腾着翻腾着,像猫抓似的难受。好几次锄头下去,砍到的竟然不是草,而是鲜灵灵的辣椒苗。男人知道,心已经被孩子揪着进了城,甚至进了考场。与其在这里煎熬,倒不如进城看看,不抵事是不抵事,给孩子壮壮胆总可以吧。
男人把那辆破“永久”蹬成了汽车,链条很不情愿地“咯叭叭,咯叭叭”响着。二十里路,要是当年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可是,男人还没骑一半,就喘起了粗气。五十岁的人啦,不服不行。男人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没命地赶有点荒唐,就是立马去了县城,孩子也早已进了考场。路边有好几棵大柳树,柔软的树枝一条一条地下垂着,形成了一个个树荫,遮挡着火辣辣的太阳,他决定在阴凉处歇歇再走。
人就是这样的怪,心劲一松就浑身懒散起来,男人把没支架的车子靠在柳树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袋,发现里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才又想起自己戒烟了。
男人和女人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出嫁了,老疙蛋儿子最小,在村里上小学。当初就是为了生这个带把的,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一罚再罚生了这么一大串,才有了没完没了的罪受。但是男人和女人并不后悔,老实巴交的男人说:“有人就不算穷。”念过几年书的女人说:“人多力量大干劲高。”男人开玩笑说:“在地里的干劲是高,躺在炕上就没劲了。”女人撇了撇嘴笑了笑。
按照男人和女人最初的想法,孩子们都要好好念书,最好是能培养出三个大学生来,光宗耀祖是寡话,跳出农门,过上城市人的日子才是真格的。可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如意,老大学习成绩不错也很下工夫,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不幸的是自从有了小疙蛋老三后,他们不得不拽着老大看弟弟,一来二去把大闺女从好学生,拖成了坐红椅子的。后来干脆辍了学,看孩子洗衣服做饭,成了家里的后勤一把手,再后来就早早地嫁了人。二闺女的学习成绩更好,后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奖状,让男人和女人很是骄傲了一把,他们在愧疚大闺女的同时,铁了心要供二闺女上学。男人曾和女人说:“孩子考到北京咱就供到北京。”女人说:“考到美国就供到美国,砸锅卖铁也供。”二闺女小学毕业后,要去镇里读初中,两口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参考资料费班费补课费,甚至老师的生日教师的节日祝贺费,多如牛毛的费用,像一块块砖头似的,冲着他们本是干瘪的腰包砸呀砸呀砸呀,砸得他们有点招架不住了。尽管两个人谁也没说啥,咬着牙一掏再掏,心里还是有点后悔。男人和女人突然发现,供女儿去北京去美国,仅靠砸锅卖铁怕是不管用,就是把两口子的骨头磨了卖了,也未必能填满这个窟窿。
学校离中考一个月就放假了,准确点讲是毕业了。临毕业前,少不了同学聚会,凑份子举办谢师宴,照相留念,还要跑到南山跑马梁上走两天,野炊野营跋山涉水。二女儿早早就收拾行李回来了,要不是同学们来请,他们都不知道学校还有这么多活动。女儿说不去了,要再复习一下功课。做父母的知道她想去,是怕花家里的钱才这样说的。男人问那位同学,这些活动要多少钱,那个孩子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男人笑着说:“才三十元呀,去,一定要去的。”那孩子说:“叔叔,是三百。”男人的脸在不经意间抖了几下,然后狠了狠心,让女人揭开柜盖,打开那个红布包袱,取出三百元,一转身把钱拍在女儿的手里说:“去吧,好好放松一下。”停顿了一下,又从自己的上衣口袋摸索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票子,添在女儿手里,手心朝下向上摆了几摆说:“去吧,去吧,别让老师和同学干等着。”女儿愣了愣,最终还是和那位同学一起飞了出去,身影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那是买化肥的钱。”女人说。
男人说:“知道。”
“辣椒下一水就该追肥了。”女人低着头又说。
“知道。”男人又回答。
“其实二闺女已经很节省了。”女人有点歉疚地说。
“知道。”男人似乎脑袋里只储存着这两个字。
“你把烟钱也掏给闺女了。”说着女人从包袱里取出一百元,递给男人。
“戒啦。”男人说。
女人笑了笑说:“别别,咱戒饭也不能戒烟。”
“这回真的戒了。”男人把兜里还剩下的半盒香烟掏出来,攥在手里揉成了一个纸团,而后用大拇指就那么一弹,那个纸团从他的手心跳出,掉在了地上,一滚一滚地钻进了灶下的柴火堆里。从那以后,男人真的再没抽,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男人现在却很想抽烟,而且有很强很强的欲望。他从树荫下站起来,朝马路两头扫了几眼,在确认只有自己时,就像做贼似的在马路上踅摸起来。他想扑一只“蚂蚱”,村里人把烟屁股称做“蚂蚱”。按照过去的经验,男人知道,马路上总会有一只或几只这样的“蚂蚱”。他转着转着,真的发现了一只“蚂蚱”,而且是一只大“蚂蚱”。一个还剩半截的烟头,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马路中间。男人欣喜着正要上前扑那个大“蚂蚱”时,突然一辆小轿车,摁着喇叭从身边一闪而过。男人被汽车卷起的热浪掀着朝后趔趄着,他赶紧转过头,把胳膊架成一个“7”字挡在脑门前。尘埃落定,男人放下了胳膊,朝着远去的轿车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回过神来再次寻那个大“蚂蚱”时,却发现“蚂蚱”跟着轿车~块飞了,飞驰而过的小轿车,不知道把烟头带到了哪里。男人很失望,曾经听说过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眼看一只“蚂蚱”就要到手,眨眼的工夫就化作泡影。他真的很想抽一支烟,哪怕抽一口也好。
男人想顺着路再找找,他坚信马路上一定还有别的“蚂蚱”。可是,身边过去一辆汽车,又过去一辆,间或有几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汽车和摩托带起一股股烟尘,混杂着排出的尾气,让男人很难受,嗓子痒痒的干干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润一润快要冒烟的嗓子,而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唾液,只好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男人懊丧地回到了阴凉下,他边往回走,边看了看太阳折射出自己的身影。“时间不早了,该赶路啦。”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他放弃了扑“蚂蚱”的念头,推起自己的“永久”上了路。
人活着真难。夜里睡不着,男人曾想过自己这大半生,活了这么大,一直被生活的压力包围着,当初连生两个女儿有压力,供孩子们读书有压力,庄稼收成好不好有压力,这次二闺女考高中,压力就更大了。他不知道是希望孩子考得上呢,还是考不上。男人真的很矛盾,不是他不想让孩子读书,万一真考上了,又拿什么供孩子完成学业。披这张人皮真难!
男人还是赶在上午考试结束前,来到了县一中门口,闺女的考场就设在那里。人真多,也很热闹。女人们都打着伞,花红柳绿的,好看。男人们都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好多人都抽着烟。看得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人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脖子伸得很长很长,朝着一中的大门张望着。他绕过马路边的一排小轿车,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锁好了,然后凑进了树荫下的男人堆里。
人们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男人在人堆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心里憋得慌,他想找找村里的那两位家长,可是,串了好几个人堆没找着。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如蚂蚁窝里的蚂蚁,纷纷攘攘的。
城里人真会做买卖,在人堆里穿梭着各种各样的小商贩,大都是卖吃食的。他们推着小车,或者就地搭一个凉棚,卖凉粉的、卖冰糕的、卖熏猪头肉的、卖羊杂碎的、卖煮鸡蛋的、卖炸油条的,还有几家摆菜摊的。许多私立学校打着旗帜,散发着印得非常漂亮的学校简介,男人随手拿了几份,看了看然后当做扇子,扇着身上的热气。
口渴,渴得厉害。男人凑到凉粉摊前,他想吃一碗,问了问价钱要四元钱,就毫不犹豫地走开了,遭到了摆摊的那个胖女人一个白眼。还是吃一根冰棍吧。男人想,一根冰棍电就块把钱,能解渴就行。到了卖冰棍的摊前,他没敢问价,站在一边等着别人交钱,等了一会儿,男人发现一根冰棍贵的要五元,是那种火炬形的,黑紫色。有三元的,最便宜的也要两元,很像一块小砖头,剥开外边的包装纸,白白的冒着凉气,咬一口一定很凉爽。男人捏了捏兜里的那二百元钱,咽了口唾沫,还是走开了。在考场里答题的闺女一准很热很热,等孩子出了考场,一定要买根冰棍给她,就买五元的那种,对,就买五元的。完了再给她买一碗凉粉,那东西解渴也解饥,然后找个饭馆吃饱了,再找一个小旅馆让孩子好好休息一下,这样,下午才考着有劲。想到了考试,男人就有点泄气,二闺女是考上好呢,还是考不上好?这个问题一直在男人的脑袋里绕着。他突然想到了一句俏皮话,背锅子骑驴,前(钱)短。谁都说人穷志不短,屁话!没了钱连气都是短的,你还敢说闺女考到美国就供到美国吗?卖凉粉的都没好眼色给你,谈何志气!
内急了,男人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他想找一个背人的地方痛快一下,可是,到处是人,再说还有好多警察在那里站着,虎视眈眈地瞅着人群,就那样解开裤子掏出来,不把你当流氓抓起来才怪呢。他在四周转了一圈,没见着一个厕所。城里人难道不解手吗?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求助于警察,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再说不是有一句话吗,有困难找民警。警察叔叔连话也没说,冲着旁边很漂亮的一排铁房子努了努嘴。男人这才发现城市里的厕所原来是这样子的,下边还安装着轱辘,能推来推去。
男人不识那些字母,他到了跟前问厕所前的一位老大爷:“大爷,哪边是男的?”
“两元一次。”老大爷指了指男厕所的位子。
“上厕所也要钱呀?”男人几乎要把眼珠子瞪成了牛蛋子,十分惊奇地问。
“这是流动厕所,有投资的。”老大爷手持一沓卫生纸,接着问道,“大的还是小的?”
妈的,不能冤枉了这两元钱。虽然男人不想解大手,他还是很硬气地说:“大的!”
老大爷给了他几张裁好的卫生纸,是那种黑黑的粗刺刺的,然后说:“大的再加一元。”
男人连肠子都快要悔断了,面对一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多少的老人,他只好摸出了一张百元钞票,交给老人家。老大爷问了声没零钱吗?见男人摇了摇头,就用两只手把钱拿起,冲着太阳照了再照,还“咯啦咯啦”地来回揉了揉,在确认是真钱后,把要找的钱数了好几遍,才交给了他。男人也把钱一张一张地揉了揉,照了照,尤其是那张五十的,照了再照揉了再揉,尽管他着急着要放水,但仍然不敢大意。
开门进去,里边很干净,可还是一股大粪味。男人解开裤子,很认真地蹲在坑上,既然钱都花了,那就要把大的小的都解决了。蹲着蹲着,男人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村里淘厕所。
把买化肥的钱给了二闺女后,为堵住这个缺口,男人跑到好几户不种地的人家里,帮着淘厕所,接着把一车车大粪拉到地里,再一筐子一筐子分到每个菜畦子。热烘烘臭哄哄,弄得儿子一礼拜不和他在一块吃饭。每次拉着粪车从村中走过,年轻人们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躲得远远的。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过去人们赶着马车,跑到县城里掏粪,没见谁嫌弃过,有时候为了抢一车粪,会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人们懒了图省事,买上几袋化肥一追了事,淘厕所反而要花钱雇人。为此,村里的光棍五蛋,专门找上了门,五蛋说:“我就指望着淘厕所活着,您行行好吧,别打了我这个臭饭碗。”平日里五蛋负责全村的淘厕所,谁家的厕所满了,就把五蛋叫来,淘一个十元钱,一个光棍汉,只要能挣个零花钱,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男人知道和一个光棍汉抢饭碗不对,那样会让村里的人瞧不起,就赔了一大堆不是,末了,只好咬了咬牙花七元钱,给五蛋买了盒红塔山,并表示以后决不会再出现类似的问题,才堵住了五蛋那张四处张扬的臭嘴。这些年,菜的行市好,种菜比种粮食合算,钱这东西,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更何况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眼下的窟窿,以后的窟窿多着呢,也大着呢,紧忙慢忙怕是也难堵上。去年秋天,卖完最后一车螺纹椒,男人看着又黑又瘦的女人说:“明年种一半大秋作物吧,那东西省人。”女人附和着说:“种一半大秋作物吧,这样没白没黑地受不了。”可是,到了春天整地的时候,男人和女人谁也没再提种大秋作物的事,“吭哧吭哧”又把二十亩地都拢成了菜畦子。男人和女人笑了笑说:“再忙一年,再忙一年。”女人也和男人笑了笑说:“再忙一年,再忙一年。”男人和女人心里都清楚,忙完了今年还要忙明年,不到那两只眼睛闭上就忙不完。
其实,男人也读过几年书,是两年还是三年,他自己早忘了。男人只记得不去上学的第一天,一个人窝在家里哭,他喜欢当班长的感觉,喜欢在学习中争第一在考试中拿第一,要说学习成绩比二闺女真的不差。可是学习再好也挡不住一个穷字,家穷让他辍了学。离开学校和同学们后,男人很失落也真的很伤心,那个戴着瓶底子的王老师,三番五次地找父母,每次老师到家,男人都低着头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是不说话,但心里却盼着父亲松口,可父亲终究还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半点松动的意思。父亲说:“庄户人家,能识得头朝上下就行啦,念书不能当饭吃。”终究还是让王老师失望了,最后一次临出门时王老师说:“可惜了,可惜了”。
男人真的不想让孩子们步自己的后尘,扛起了锄头就把认识的字忘得一干二净,活脱脱一个睁眼瞎。可是,他也挡不住那个穷字。
从厕所出来,迎面扑过一股热浪。男人抬起头瞧了瞧热辣辣的太阳,炽白炽白的。太阳把大地紧紧地揽在怀里,就那样炙烤着,吸吮着所有的水分。已经半个月没下雨了,连个雨丝都没有,二十亩菜地都缺水了,蔬菜耍的就是一把水一把肥,老天不照顾,就要自己想办法。这几年籽种涨价,化肥涨价,水费涨价,涨价涨得都让人害怕。水真的贵如油,浇一亩地从两元钱涨到五元十元二十元,现在是三十元。二十亩菜地浇一水就是六百,尽管是秋后结账,可秋后也是钱。男人一想起浇地就心疼,心里就愤愤然。不知道啥时候汗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到嘴角,渗进了嘴里,齁咸齁咸的,后味有点苦涩。
校园传出一阵铃声,所有打伞的、蹲树坑的人们都骚动起来。男人再次看了看太阳,他估摸着这是上午的考试结束了。家长们从学校的四面八方向着校门涌去,男人一愣神的工夫,就落在了人群的后边。他想朝前挤,但又怕挤进人堆里左右不了自己,万一和女儿错过了怎么办。男人朝前跑了几步,犹豫了犹豫,停下来又退回了原地。他找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踮起脚尖使劲盯着学校的大门。
警察们忙了起来,他们紧张地阻拦着涌向校门的人流,不知啥时候,在最里边出现了一队武警战士,在校门前强行隔开一片空地,男人笑了,孩子能不能考好,凑热闹是没用的,没有谁相信,挤在最前边的家长,自己的孩子一定能考好。问题是二闺女应该能考上,考上了怎么办?这个念头一闪现,男人就又没了底气,踮起来的脚尖,有点发软,就连两条腿也是软塌塌的。他想看着女儿出来,而见了孩子该说什么呢?不管怎么说,凉粉是要吃的,雪糕也是要吃的。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捏了捏那些整的和零碎的票子,回过头看了看那些小吃摊。虽然摊主们不喊不叫了,但却不紧不慢地轰着苍蝇,或者整理着周边的卫生,显然他们在积蓄力量,期待着新一轮的争夺。
考生或者兴奋或者懊丧,很有秩序地出来了。吵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通道,让这些流泪流汗,艰苦奋斗了三年的学子们,从容地走出考场。真像是一场检阅,也不知是家长在检阅自己的孩子,还是孩子们在检阅自己的家长。男人想,考试对孩子们是检阅,对家长更是检阅,一场无情的检阅。
随着考生的向外流动,寂静了一会的家长群又被激活了,人们寻找着自己的孩子,间或会出现几声女人一惊一乍的呼喊。男人突然发现在马路边,停着的那些小轿车,原来都是接考生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发动起来,像一只只甲虫似的,慢慢蠕动着挤进了马路中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学生跑到车跟前,拉开门钻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一串“砰砰砰”的声响过后,轿车摁着喇叭出了人群,东一辆西一辆飞了。男人知道,下午开考前,这些轿车会按时飞回来。就算是住在很远的山根下,也误不了事。有钱真好。
一分钱逼倒英雄汉,这话一点也不假。男人和女人这些年累死累活,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于事无补。看着一辆辆闪耀着光辉的轿车,男人咽了口唾沫。他从来没眼红过别人,可是,看着那些开轿车接孩子的人们,他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像猫抓一样的难受。二闺女若是投生到这样一个家庭,会是什么样呢?二闺女真是块学习的料,不管是放假还是星期天,她能闷着头抱着书本半天不说一句话,恨不得把整个人都钻进书里边,只要是读书就从来没见她烦过。家里没有书桌,二闺女就趴在那顶大红柜边,斜着身子连腿都没地方伸,憋屈着憋屈了整整三年。看着一个又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轻盈地钻进汽车,又轻盈地飞走,男人觉得二闺女生在自己这样的家庭,实在是太委屈,太委屈了。她怎么就转生到我这个穷光蛋家呢!
家长们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孩子,边走边说着什么,大人们都有问不完的话,孩子们烦着,看得出烦着呢。也难怪,这大热的天,已经在教室里闷了一上午的孩子们,搜肠刮肚地做了一上午考题的他们,能不烦吗?
男人很认真地盯着学校大门,他把脚尖踮了再踮,还是没捕捉到二闺女的身影。他在人群里扫了两个来回,还是没有,直到学校门前的人几乎走光了,也没见着孩子。男人有点着急,他急匆匆地跑到凉粉摊前,告诉那位胖女人说:“你别急着收摊。”胖女人见是他撇了撇嘴说:“收不收摊管你屁事,噢,吃不起想过眼瘾呀。”男人红着脸说:“一会儿吃,你等着,一会儿吃。”见他朝着学校门跑去,胖女人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等着,等到公鸡长上牙!”胖女人放肆地笑了,周围摆摊的人们也都笑了。
男人跑到了学校门前,正要进去被门卫拦在了那里。
“里边还有没考完的学生吗?”他问着门卫,同时着急地把脖子揪得很长很长,朝着门里张望着。
“你这人,铃子都拉了半天了才来接孩子?你真合格!”门卫有点诧异。
“我,我一直等着,可,可没见她出来。”男人结巴着,脸有点发烫。
“进来吧。”门卫也许是同情了男人,他打开了侧门,把男人让进校园里,指了指树荫下蹲着的几个孩子说,看那几个是不是。
顺着门卫的手指望去,一座大楼前的树荫下,四五个女孩正唧唧喳喳地说着考试的事,旁边一根正在浇花的皮管子流着水,她们边喳喳边吃着干粮,二闺女就在那里,她一手拿着临走前妈妈给蒸的包子,另一只手抓着皮管,把头探在管口前,“咕咕”地喝着凉水。男人听到了,听到了,二闺女是“咕咕”地喝着。男人的眼泪像水管一样,扑簌扑簌地掉着。
男人想走过去,又被门卫拦下了。门卫说,你进去被领导发现,我的饭碗子就打了。他问:“是哪一个?我给你叫过来。”
男人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说:“就是那个喝凉水的。”
县城中学真好,气派的大门,气派的教学大楼,连戴着大檐帽的门卫都很气派。当年男人辍学后,曾经多次偷偷地去学校的门前流连,他怕同学们看着,总是在一早一晚,或者是星期天,趁着同学们放学的机会,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学校门前,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哭泣。但是,在回家前,他都要把眼泪擦干,在父母面前,男人要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他清楚父母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男人从没怪过父母。若是二闺女考上了不能去上学,会不会怪自己呢?
二闺女听说有人找她,回过头发现了站在校门口的父亲,扔下了水管蹦着跳着就跑了过来,一副顽皮的样子。到了跟前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胳膊,把头蹭在他的身上说:“爹,您啥时候来的?”
男人笑了笑,他没想到二闺女会和自己撒娇,也没想到半天没见会这样的亲切。是的,女儿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正是无忧无虑花枝招展的时候,可是,遇上了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孩子只能是跟着受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当父亲的第一次被女儿挽着胳膊,从全县的最高学府走出来时,男人的心情好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花。他一扫自卑畏缩的心理,挺着胸昂着头带着闺女直接来到了卖冰棍的小车前,男人花了五元钱,毫不犹豫地要了一个“火炬”,交给了闺女。
女儿仔细地剥开包装说:“爹,你吃。”
男人咽了口唾沫说:“爹吃过了,快吃你的,这大热的天。”
女儿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小口,男人笑着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这不是嘴馋,是天实在是太热了。男人在心里边给自己不争气的喉头开脱着,每咽一口唾沫,喉头就从下到上,然后又从上到下蠕动一个来回。
女儿咬了几口,硬是把“火炬”伸过来,非要父亲吃一口不可。其实男人真的很想狠狠地咬一口,他很需要一丝凉爽润一下干渴的嗓子。但是,在女儿撒着娇伸过的“火炬”上,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下一点,而后十分夸张地咀嚼着,似乎嘴里塞得满满的。男人就那样夸张地咀嚼着咀嚼着,那点奶油早已融化得没了踪迹,还在咀嚼着。此时此刻,幸福把他的心塞得满当当的。做父亲好,就算是累死累活也特别的好。
父女俩来到凉粉摊前,那个胖女人摊主已经在收摊了,板凳都装在了小拉车上。男人笑着说:“说好的要你等等。”胖摊主见来了生意,赶快从车上拉下两个小凳子,让这一对父女坐下,接着就忙不迭地洗碗、擦粉、切豆腐干,还剥了两颗煮好的茶鸡蛋。摊主问了问吃不吃香菜,在得到首肯后,十分利索地把调好的两碗凉粉分别端在了父女面前。本来笑得很开心的男人,一下就没了主意,和吃冰棍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列入开支计划。这个胖女人,实在是精明,不仅要推销两碗凉粉,还外加了两颗鸡蛋,皮都剥了不吃也得吃呀。面对女儿阳光般的笑容,他只好把尴尬隐藏起来,十分大方地说:“吃凉粉了。”而后率先拿起筷子,从自己的碗里给女儿拨出一些,并把自己的那颗鸡蛋也夹给了闺女。女儿要阻拦,还是没拦住,父亲说:“考了一上午了,多吃点,多吃点。”胖摊主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甚至后悔为眼前这个老实男人设了圈套,胖摊主接过男人的话头赶忙说:“啊呀,闺女有这样一个好父亲真有福气,快吃吧孩子,吃饱了考好了,你爹就高兴啦。”说着,她拿出调羹,在盛香油的小罐里舀出半调羹油来,分别给父女俩的碗里滴了一些,又捏出一撮香菜,也加在他们的碗里。旁边摆羊杂摊的说:“啊呀,太阳从西上来了。”胖摊主瞅了那人一眼说:“谁像你那样黑心。”吃完了凉粉,女儿说真香,父亲也说是香。他把空碗朝前推了推问:“多少钱?”胖摊主算了算账说:“按理说粉是四元一碗,鸡蛋是一元一颗。”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羊杂摊主说:“今天我还就叫太阳从西上一回,大哥我看你也不容易,就给个半价五元吧。”男人掏出十元钱说:“你们也不容易,这份好心我领了,钱还是要收的。”男人穷是穷,可在做人方面他一直以为是不能含糊的,占别人的便宜不好。而胖摊主硬是从兜里翻出五元钱塞在了男人手里,她说,我也是村里出来的,供孩子上学不容易。
男人和女儿谢过胖摊主,问清楚附近提供休息的小旅馆,女儿帮着父亲推着那辆“永久”,离开了摊前。
父女俩默默地走着,父亲想问问上午考得怎么样,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楚,凭闺女的实力,考上县一中一点问题都没有,而有问题的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考上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男人又头疼了,是那种隐隐的痛,真是道解不开的难题!
男人要带着闺女吃午饭,女儿说,已经饱了,很饱了。说着还调皮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父亲没再坚持,但是午休是必需的,休息不好就考不好,女儿点了点头。
按照胖摊主的指点,不多远就找到了那家小旅馆,休息一中午,一个人要二十元。男人问能不能便宜点,店主说这是最便宜的了。父女俩互相看了看,男人掏出二十元,交给了店主。女儿说:“您不休息一会儿?”父亲说:“你休息吧,我给你看着时间。”说完跟着店主把女儿送进了一个大房间。
里边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躺在了床上,有几个正捧着书翻着,也有几个家长躺在那里。安顿下女儿,父亲正要出去,闺女突然说:“爹,您回去吧,别等我了。有阿姨们看着时间,误不了的。”男人想说什么,那几个家长都说,没问题的,我们也是带孩子考试,误不了事。男人看了看二闺女,和几个家长点了点头,临出门时他掏出剩下的那张一百元,递给了女儿说:“进考场前要是饿了买点吃的。”之后又说:“好好考。”女儿也点了点头。
出了小旅馆,男人感觉肚子很饿,他想吃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骑着自行车出了县城,男人感觉很辛酸,不是为自己饿一顿难受,而是真的女儿考上了怎么办,究竟怎么办!考不上也还罢了,考上了怎么和孩子交代?大中午的,路上除了自己再找不到一个活物,连鸟儿都不知躲到了哪里,树荫下还是鸟巢里?他突然想吼几嗓子,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吼几嗓子。男人真的扯开了喉咙吼了起来。
晴天蓝天炽蓝蓝的天,老天爷杀人没深浅……
男人连自己都想不清楚,怎么一张嘴就吼起了小寡妇上坟呢?
男人就那样仰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哇哇哇”地吼着。
吼了一阵,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也不知是谁家的驴,好像不服男人的气似的,也“嗷嗷嗷嗷”地叫了起来。那驴叫着,从低沉到高昂,很雄性也很激越,让所有的男人听了都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悲哀的是那驴喷发了一会儿,就开始一个八度一个八度地下降,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奈的“嗒啦嗒啦”声。
驴叫不是没听过,可从来没有让男人像今天这样感受深刻,他突然想到了和女人的第一次,也是这样激情洋溢,也是那么雄心勃勃,可是他还没雄心几下,就和驴叫一样,“嗒啦嗒啦”得不成了样子。他想,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见得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可以没有雄心壮志,每个人在心中都设定着一个美好的结局,问题是每个人的雄心壮志不见得都能实现,好多事情面临的只能是早泄的尴尬。
男人吼得泪流满面,吼完了他气愤地朝着驴叫的方向骂了一声:“我日死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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