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去过好几次,但没去过萧红的老家。东北农村的景象差不太多,萧红的老家大概率会像我看到的其他老房子一样,三间房,两边住人,中间厨房,前后各开一个门,前院有仓房,后院有菜地。但去和没去过之间,横亘着想象和现实的距离,这就山高水远了。
萧红故居和想象中的格局一致。但功用从民居变成景点,从过日子的柴米油盐变成外人的探头探脑、品头论足,里里外外有多少真假,就不用太计较了。同乡的人不会想到,自己住的村庄有朝一日会变成大城市的一个区,他们更不会想到,老张家那个眉目模糊的女孩子,长大成了作家,还是个进了文学史的作家。
张秀环自己也没想到。幼年丧母,注定她的命是苦的。小女孩跟着爷爷识字,读了点儿书,有爷爷唠嗑儿,有菜园子捉蝴蝶,有邻里街坊的闲事听听,那已经是她一生中最安宁的时间。尽管她已经知道,自己身体里潜伏着巨大的躁动和不安。随着她的长大,随着爷爷的去世,躁动不安在飞速成长,变成巨人变成怪物,她又恐惧又欣喜,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抗婚,读书,不过是理由,她的离家出走是注定的。
家庭再不好,总归有世俗的盔甲加持,懵懂的小姑娘跑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用自己的肉身喂养世间恶魔。那时候她还不认识鲁迅,更不会知道鲁迅有一句话:娜拉出走以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张秀环有过好几个男人,他们都帮了她,也都伤害了她。从很早开始,她的命划分成很多小份儿,一直被贱卖,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世间几人知道张秀环?她变成了萧红。
萧红,一面是萧瑟凄凉的命运,一面是蓬勃涌动的理想。这个名字是个屋顶,张秀环在下面一字一句地垒起了自己的堡垒,只有这些一字一句是别人拿不走的,只有这些一字一句证明着她来过、活过。她的成长和成熟,是用病痛和死亡换取的,她尝到的甜美,由死神亲自端到她面前。觉醒和领悟来得太迟了。她写了一条河,把村庄里的人物、牲畜、闲事、是非,统统装了进去,这是她要带走的河,这条河里装满了人世间。萧红在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了十几年,男人来来去去,苦难绝望如影随形,她一天也没真正开怀过,《呼兰河传》是她用文字写的彩练,或者床单,《红楼梦》真的不过是场梦,你们爱写不写,谁爱写谁写。我要踏上我的河,回老家了。家门“吱呀”一声打开,爷爷永远只叫她的乳名——“是荣华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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