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波家所住的楼,是工商局和税务局的家属楼,这两个单位算是实权部门,旱涝保收,因而楼盖得也气派。外墙贴的是米色陶板砖,楼顶镶嵌着明黄色琉璃瓦,走廊的台阶铺就的是大理石。出入这座楼的,大都衣着光鲜。这个楼共有五个门洞,住着六十多户人家。而它的对面,相距一百五十米处,则是一座四层的砖红色老楼,三个门洞,住着二十二户人家。由于年头久了,无人维修,山墙长出了青苔,而一些窗台的缝隙间,杂草也探出头来。住在这儿的,多是退休工人。他们在吃上穿上,处处俭省。衣服是地摊货,拎在篮子中的菜,十有八九是早市将散时降价处理的。
如今的楼道门,成了广告的阵地。家电维修、英语辅导、性病治疗、管道疏通、开锁服务、药品回收、房屋交易等私人小广告,层层叠叠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没让这舞台清净过。这些小广告,为了取悦人,大都用彩纸,粉红色的啦,天蓝色的啦,淡绿或是橘黄的。它们生生把那一道道门,勾勒成了唱花脸的。蔡雪岚出事后,这两座楼的楼门,吊孝似的,出现了白纸黑字的启事。这启事有公安局张贴的,也有蔡雪岚亲人张贴的。无论公私,目的只有一个,寻找蔡雪岚坠楼时的目击证人。只不过,后者增加了悬赏的内容,说是若能提供重要线索,将付给证人两万块钱。
蔡雪岚坠楼时,正是晚炊时节。大部分家庭主妇,已经在灶房忙上了。住楼的人家,因为没有仓房,喜欢把粮油储存在阳台上。入春后,阳台不冷不热的,成了天然的冰箱,人们便把买来的青菜也放在那儿。做饭的时候,女人们少不了往阳台跑,舀碗米呀,灌点油呀,取头蒜或是拿根葱呀。如果那时候她们恰巧抬头眺望了邻居家,完全有可能看见擦玻璃的蔡雪岚。侦察人员到与蔡雪岚家相邻的几户人家的阳台去察看,发现有四家阳台,能清楚地看到刘文波家卧室的窗子。不过,通过调查,这些人家的女主人,要么说当时不在家,要么说在灶房,要么说身体不适躺在床上,没人看到异常情况的发生。至于对面的老楼,虽然说大多的窗口和阳台,都能看见刘文波家卧室的窗户,但是由于相距一百多米,里面住的又多是耳背眼花的老人,即使望见了,也可能是影影绰绰的。所以两种启事出现快一个月了,却没有一个他们期待的目击证人现身。
仅仅凭借刘晶撞见刘文波时,蔡雪岚已经坠楼身亡这个事实,并不能认定刘文波是凶手。正当刘文波有可能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的时候,一个叫谢福的证人出现了。
那座老楼中间的门洞,有一个叫谢福的更官,住在顶层。他五十三了,仍是光棍一条。由于他只有一米五,比别人矮了半截,所以大家都叫他“谢半截”。谢半截不仅个头不济,相貌也是处处缺彩。他的鼻子是拧的,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歪的,耳朵一大一小,汗毛孔跟针眼那么粗,好像他仅靠鼻翼和嘴巴呼吸是不够的,还得加开一些呼吸的通道。一个面目丑陋的人,不管他多么年轻,就跟没有青春似的,暮气沉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落入这样的昏暗中。所以尽管谢福把拉林小城的媒人求遍了,他家的门槛,还是没有穿花衣的踏进来。过了五十岁,谢福对讨老婆的事似乎死心了,他养了一大群鸽子跟他做伴。晚上他去工会打更,早晨回家后睡一上午,整个下午,就是和鸽子在一起。他把阳台改造成了鸽棚,放了张椅子,时常坐在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听鸽子咕咕叫。每天黄昏放飞鸽子的时刻,他还会手持望远镜,追踪它们。蔡雪岚出事那天,据他称,放飞出去的鸽子,回来时少了一只,那是他最心爱的黑鸽子,他端着望远镜,搜寻失踪的鸽子的时候,看见了对面楼上的蔡雪岚在擦玻璃。那面窗分为三扇,左右两侧的窗扇是活的,中间的那扇是死的。蔡雪岚正蹲在中间那扇窗的台子上,面朝屋子,一手把着窗框,一手擦着玻璃。忽然,他看见蔡雪岚扶着窗框的那只手,伸过来一只大手。这手掰开蔡雪岚的手,让她成了断了线的风筝,跌落下来。谢福说,看来屋里那个人,是跪在卧室的窗台下伸出的黑手,因而他才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办案人员问谢福,你不是找黑鸽子吗,怎么盯着人家看上了?谢福龇着牙说:“不瞒你们说,我是看那女人的屁股来着,哪想到会出人命案呢!”办案人员问他为什么在案发这么久才出来作证,谢福眨巴着小眼睛说:“妈的,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可是我搪得过活人,搪不过死人啊。那蔡雪岚的冤魂,老是闹我的鸽子,鸽棚动不动就有怪响。我最疼爱的那只黑鸽子,扑啦啦直往墙上撞,要自杀的样子。我为了鸽子,也不能装糊涂了!”
那天黄昏,除了蔡雪岚和刘良阖,没有其他人进出他家。如果谢福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刘文波是唯一可能作案的人。
谢福手中的望远镜,是他花了二百块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卖主以前在山林中守防火塔,用它来观察火情的。这个双筒望远镜高倍数,性能好,一公里外的树都看得清,何况一百多米外的窗口呢。至此,刘文波可以说是被推到了断头台上。谢福出现后,蔡雪岚的父母说为女儿伸冤的时刻到了,将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蔡雪岚掩埋了。同时,他们还先付给谢福一万块钱,说是等刘文波正式宣判后,再付他余下的一万。一时间,住在老楼的人,都恨自己的眼睛没有在那个时刻,去眺望那个窗口。那个窗口在那个黄昏,是金光闪闪的啊。
不过,刘良阖对谢福的证词,还是抱有怀疑。从蔡雪岚落地后的姿势来看,她是襤着户外的窗台,背对着院子擦外扇玻璃时掉下去的。如果真像谢福所说,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掰蔡雪岚的手,那么她应该能看到向窗口靠近的人,哪怕他是爬过来的,因为她在高处啊。当然,她聚精会神地干活,也可能没有注意到。即便如此的话,当她被人扳动了手,知道有人要害她,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本能地会大声呼救,会用手死死地抓住窗框而不撒手。在挣扎中,她的那只手应该出现淤血的迹象,可是尸检时他们注意到了,她的手虽然粗糙不堪,却没有一处青紫的地方。
卓霞给了刘良阖一把家门钥匙,他去她那儿,就可以随时随地了。有的时候,卓霞还没回家呢,刘良阖却已经候在屋里了。他们见了面,仍是喜欢用眼神交流。那如饥似渴的目光,总会像闪电一样,把他们积郁在心底的思念洞穿,让交融在一起的他们,下一场透彻的雨。如果刘良阖在单位没有急事,家中又安排得妥当的话,他就会安心地在她身边呆上一刻,否则,会匆匆离开,那个时候,卓霞就觉得刘良阖跟个逃犯似的。刘良阖私下跟卓霞说,他怀疑谢福是为了得到悬赏的两万块钱,故意诬陷刘文波的。卓霞也说,她不大相信刘文波对妻子下了毒手,即便是离婚了,他不是还有小铃铛吗?男人身边只要有女人守着,是不会轻易走上绝路的。当然,如果刘文波深爱蔡雪岚的话,受不了她做别人的老婆,一时想不开,也可能干了蠢事。刘良阖便趁机问卓霞,知不知道蔡雪岚爱上了什么人?卓霞说,她们虽然无话不谈,但蔡雪岚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另有所爱,不过,从她离世前的表现来看,她似乎有了心上人。因为只穿高领衣服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件低胸的灰格子法兰绒上衣,把雪白的脖颈露出来了;而且从不化妆的她,买了眉笔和口红,向卓霞求教,眉毛描到什么程度恰到好处,口红怎么涂才能做到艳而不俗。有一次,卓霞在一家礼品店碰见蔡雪岚,发现她竟像小女孩一样,买了一条镶嵌着紫水晶的吊坠儿,拴在她的手机上。
卓霞一旦断断续续忆起蔡雪岚这些温馨的反常细节时,刘良阖就会叹着气说:“我还以为她做的最后一件衣服,是为了心上人呢,唉,哪想到又是为了小铃铛!”
拉林小城的人听说,蔡雪岚的死讯传开的那个夜晚,小铃铛关了店,穿了一身黑衣,只身去了酒馆,连碟花生米都没叫,空口喝了两斤白酒。酒后,她摇晃着走上银树大街,抹着眼泪,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想结婚!”见着行人,她这样说,见着汽车,她也这样说。走到银树大街尽头时,她停下脚,仰望着路灯,拍着胸脯大声说:“你照见我的心了吗?!我不想结婚!”蔡雪岚下葬时,她差人送去一个花圈,挽联上写着“雪岚姐姐一路走好”,落款是“我不想结婚”,害得蔡雪岚的亲属猜此人猜了好一阵子。
有一次,刘良阖把卓霞拥抱在怀中时,无限感慨地说:“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啊,我老婆是根木头,你呢,是条刚出水的鱼!”
卓霞说:“就凭刘齐,你也不能说你老婆是木头啊!”
刘齐是刘良阖和齐向荣的独子,在林城重点高中寄读,再过一年就要考大学了。他功课好,长得也好,懂礼貌,守规矩,拉林小城的家长,但凡教训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时,总要说:“你看看人家刘齐,再看看你!”
刘良阖苦笑道:“外人哪里知道,我老婆哪儿都好,就是在夫妻生活上有怪毛病呢。每次行完事,她都要到厕所吐上一回,好像我恶心了她,让我好不舒服!要不是因为她把肾捐给了我妈,我早就离婚了!”
刘良阖的话,在卓霞听来,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他其实在以说知心话的方式,委婉地告诉她,他不会离婚的。
卓霞心里针刺般地痛,不过她装作无所谓,问:“她真的每回都要吐吗?”
刘良阖叹息了一声说:“十回有七八回要那样吧。连刘齐都知道,他妈妈有这个毛病,不过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去年他离开家,到林城读书后,每次打电话,还要问,妈妈爱吐的老毛病还犯吗?”
卓霞试探着问:“那她常在这事上冷着你吧——”
刘良阖摇着头说:“哪里哪里!她可能怕我在家饿着了,出去会打野食,至少每周喂我一次呢!”他见卓霞蹙起眉,吃醋了的样子,赶紧说:“算下来,我等于吃了十好几年的牢饭呢!”
卓霞淡淡一笑,说:“那你们都够苦的!”
刘良阖说:“看来在这事上,有病的男女不少啊!就说罗郁吧,看着他一表人才的,谁能想到他是个软蛋啊!你说他要不是个废物,你那时跟他生个孩子,都能帮你打酱油了。你呀,摊着这么个主儿,也真是命苦!”
对于罗郁的怪毛病,卓霞只是跟蔡雪岚提起过。那次,蔡雪岚悄悄对卓霞说,她闭经两年了,丈夫竟浑然不觉。她说自打刘文波跟小铃铛有了孩子,她就开始嫌弃自己的肚子,总觉得它是个讨饭的篮子,空空如也。从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干涩,再与刘文波同床时,痛苦不堪。哪想到,不到四十岁,子宫就不再往出泼洒艳红的花朵,山穷水尽了!卓霞劝她找罗郁看看,说是她可能气血淤阻,导致过早绝经。服点汤药,应该还能迎来花事。
蔡雪岚笑着说:“罗郁性无能,谁不知道啊,我可不找他看!”
卓霞一激动,便把对母亲都没有说的话,跟蔡雪岚讲了。卓霞记得,蔡雪岚当时愣怔了许久,临走时撇下这么一句话:“世上真有这么伟大的男人?”
现在,刘良阖以嘲讽的口吻说起罗郁,让卓霞有些不快。不过,她没有为罗郁辩解什么,因为她不想让这小城的人知道罗郁病态。一个病态的人,很可能会失去医生的工作,这是卓霞不愿看到的。
卓霞和罗郁离婚后,每年总要碰上那么两三次,肉摊前啊,烧饼店啊,或是水果铺里。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他看上去都比卓霞要好。每次逢着了,总是罗郁主动打招呼:“还好吧?”,卓霞不过轻轻“唔”一声,算是答话了。有一回,卓霞割了两斤牛肉,被罗郁抢先付了钱。当着外人,卓霞也没和他争执,不过一出肉铺,她就提着那条肉,一路疾行,来到罗郁的住处,把它拴在门把手上,又回到肉铺,重新买了一块。从那以后,罗郁再在店铺碰见她时,总是罪人似的低下头来。
这天傍晚,刘良阖来卓霞这儿,神色有些忧郁。他对卓霞说,齐向荣最近很反常,她搬回家一块磨刀石,买了十几把形形色色的刀,吃过晚饭,就开始霍霍磨刀,说是要斩鬼。她裁剪了一摞一尺见方的宣纸,磨刀前,取过一张,铺展开,在那上面画鬼魅。画好后,把它贴在卧室的墙上。磨好刀,她会提着它,一边骂着什么,一边对着画舞刀。画中那些青面獠牙的鬼魅,都是呐喊的姿态,他们手中抓着的,不是骷髅头,就是死婴;肩上落着的,除了乌鸦,就是猫头鹰。而腰间缠绕的,多半是毒蛇和荆棘。
刘良阖愁眉苦脸地说:“她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一听她磨刀,我是寒毛直立,哪躺得住啊,生怕她一失手,把我当鬼给斩了。起夜的时候,打开床头灯,一见墙上的鬼,头皮直簌簌啊。”
卓霞说:“那你家还不得贴得满墙的鬼啊?”
刘良阖摇摇头说:“那画在墙上也就站一夜,第二天早晨,不等我醒来,她就把画揭了。”
卓霞说:“她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吧?我听说城北有个姓邹的女人,是个半仙儿,刚出马,看什么都灵验,不如去那儿,让她给破破。”
刘良阖说:“要去,只能偷着去。我大小是个官儿,领她找半仙儿看邪病,要是被人知道了,做上醋,将来提拔都会受影响!”
卓霞说:“她有病,这一段你就别过来了。”
刘良阖紧紧拥抱了一下卓霞,说:“这么多年了,我真是没白惦记你,你是又有味道,又通情达理啊!”
刘良阖算得上魁伟了,可卓霞在他怀中时,觉得他不过是一棵孱弱的小树。她只能迷醉于它的清香,却不能倚靠。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