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的灰狼呵,
你到底去了何方?
——科尔沁民歌
一
额尔敦老喇嘛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天空。在两眼的细缝中,天,蓝得干净,高得吓人。高远的天空就像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要通向何方。年轻的时候,老喇嘛就曾苦费心思地想过,他相信通往佛爷家的路途不会那么遥远。
白云离天顶还老远,浮在半天空中,奇形怪状,一团一团地移动,落在草地上的云影儿,东塔拉的牧人叫做荫凉,像大匹小匹的黑布,在他的身上飘来荡去,一会儿凉爽,一会儿温热。仔细看那些气象万千的云团,真是草地上有什么,天上就有什么。就是天上的要比草地上的大上十倍百倍,可能都不止。一大块厚厚胖胖的白云,幻化出一尊羊脂白玉的弥勒佛,笑呵呵地俯瞰人间。弥勒佛壮阔的身躯把日头爷挡上了大半个脸,日头爷在他的身后红红的就燃起了火焰纹。老喇嘛眨了一下眼,弥勒佛的身体就长高变得细长了,成了一尊慈悲微笑的观音。观音身后的日头爷霎时发射出万千道光芒,就像观音向人世间伸出了万千只手臂。恍惚一片动乱,观音座下的云团涌动了起来,从西北奔赴东南。先飘过来的是羊群,接着就是马群、牛群、驼群、人群、狼群、狗群、鸟群。让老喇嘛惊讶的是,这些云团经过观音座下,马群变成了人群,羊群变成了狼群,驼群变成了鸟群。全都乱了套,甚至狼群羊群人群都混在了一起,忽大忽小、变化莫测,蔚为壮观。老喇嘛躺在草地上的魂儿都要守不住了。
大的云团渐渐飘远消失了,一条丝丝缕缕绸缎般的白色哈达,还残留着刚才令人惊心动魄的生命气象。蜿蜒着的哈达,又形成了白色的云朵。天空还是如洗的净蓝。偶尔有一只孤独的老鹰,或者一群鸿雁列阵飞过,小得就像苍蝇。还是老鹰飞得高呵,它可以拔到一朵云之上,然后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一个穿着白色僧袍的黑头喇嘛。雁阵的队伍很整齐,像经常训练的牧业队的民兵连,也嘎、嘎、嘎地,不断地发出民兵们常喊的一、二、三的喊叫声。一只绿头苍蝇,碰着了老喇嘛的眼睫毛,悠闲地飞过眼前,显得健壮肥大。苍蝇腿上粗硬的黑毛和瞪得圆亮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他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以为是天空的老鹰掉在了脸上。
春阳温暖,暖得心肠很舒坦。身上还捂着去冬的旧棉衣,原来黑黑的卡其布面,已经发灰破旧了。棉衣晒得滚热,摸起来却是温暖柔软,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息。老喇嘛不敢看天空了,他就左侧身,还是懒懒地躺在草地上,看羊吃草。牧群里的大羊小羊,都欢快地用粉红的舌尖在舔食嫩草。春天茎黄叶绿的鲜嫩草芽,在湿润的土里一簇一簇地往外冒,满是春天的暖意。老喇嘛似乎都感觉到了,铺在身下的老羊皮袄,在轻轻地拱动。
春天里刚生下的小羊羔,吃得尤其来劲儿。羊羔们聚着堆儿,边吃着嫩草,还撒着欢儿,还打着架。不停地互相嬉闹着。那只强壮的黑头,不断地欺负着群里的小羊们。长得块头大也不是当头羊的料呵,老喇嘛想,专横霸道,这个黑头没准就是狼转世。那个黑尾巴带着其他的小羊躲来躲去的,是不是人转世呢?也很难说。这个长黑胡子的小山羊,不喜欢食嫩草叶,专门用小蹄子刨开沙土,啃草根。魔鬼!狼投胎转世,不会错,一定是!老喇嘛像念经一样地骂着,还用硬牛粪块击打它。小山羊翘着黑胡子不以为然地眨眨眼,换个草坡继续啃,根本不在乎老喇嘛。小山羊不在乎老喇嘛,却在乎草尖上快速跑动的荫凉。当黑幕一样的荫凉铺天盖地遮过来的时候,小山羊先是惊慌地抬起头来,停止嘴里的咀嚼,荫凉一过,就睁大兴奋的眼睛,迈开四蹄,扭着小肥屁股去追赶荫凉。荫凉跑远了,它就失望地走回来啃草根,等一会儿,荫凉来了,又去追赶。总是惊慌,总是兴奋,总是失望。这个小畜牲,没有记性,它愚蠢的脑筋怎么也搞不明白荫凉是咋回事。老喇嘛笑羊到底还是一只羊呵。
老喇嘛相信,真正的羊转世,都是一身洁白的纯净绒毛。这些身上带着黑色记号的,前辈子都不是羊。那是另一种生命,带着前世罪孽的痕迹。就像树上的野杏,花朵受了伤,结出的果子来肯定会有疤痕。我的佛爷,一群小羊羔里,也逃脱不了因果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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