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源是我爷爷的堂哥，我叫他大爷爷。大爷爷出生在民国初年，说起来，他是个苦命人。八岁那年，他和父亲到山上砍柴，半山上一只野猪嘴巴发痒，撬起了石头，石头松动后滚了下来，他父亲避让不及，被石头砸中，大爷爷撕破衣服给他包扎，因背不动父亲，便跑回家叫人。等一行人赶到山上，他父亲已没有一口气了。顶梁柱倒了，大爷爷和他母亲李春云孤儿寡母过起了苦日子。

　　好在大爷爷的娘舅李春水同住在一个村子，不时地来照顾妹妹和外甥，生活也勉强过得去。

　　大爷爷家隔壁住着一个叫王三怀的人，不但是个恶棍，而且好色，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就去调戏。父母死后，独自一人，更是没有人管教了。这样的人，自然没有哪家姑娘肯嫁给他的，三十多岁了，还光棍一条。

　　王三怀看李春云年轻漂亮，又死了丈夫，就动起了歪脑筋，有事无事常去纠缠。黄鼠狼给鸡拜年，当然不会有好事情的，李春云老远看到他就慌忙避开。晚饭一吃，便早早关门，弄得他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见软的不行，王三怀就来硬的。这天半夜，月黑风高，他来到李春云家的后门，用小刀撬开门闩，只推开了一条缝。原来，李春云早有防备，睡觉前除了把门闩好，还用大木头、笨重的家具顶住门。这一推发出了声音，娘儿俩连忙起床，点亮灯，拿着棍子走出房间。王三怀从门缝中看到，他们母子俩在一起，就是进去也做不了事，只得落荒而逃。

　　这事被李春水知道了，为了防止王三怀的骚扰，就把家里的那只大黄狗送给了妹妹。

　　王三怀还是不死心，先是和大黄狗套近乎，不时给它点吃的，和它混熟了。这天，他得知陈德源去了十里外的姑妈家，今晚不回来，认为机会来了。太阳快要下山时，在大黄狗面前抛了一团放有迷药的饭团后，便离开了。

　　王三怀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这个时候，李春云大门还开着，大黄狗肯定昏倒在狗窝里，只要进得屋中，关好门，还怕强暴不了她?他得意地一笑，准备进屋。忽然看到大黄狗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而鸭子却倒在门口，猜测到迷药被鸭子吃了。这一着，王三怀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原来，大黄狗看到饭团，跑了过去，闻出了里面的怪味，就没有吃，用脚踢开，去屋里了。两只刚从溪里回来的鸭子看到了饭团，便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不一会儿，鸭子摇晃了几下，昏倒在地。

　　精心安排的事却出现这样的结果，如果进屋动粗，李春云一叫，大黄狗就会去保护主人，自己不要说得逞，说不定还会被咬得遍体鳞伤，只得无可奈何地走了。

　　大黄狗也看到了昏睡的鸭子，知道王三怀给吃食是不怀好意。从此以后，不管王三怀给什么，都不吃， 只要他出现在门口，就狂吠不停。如果他不走，还会张大嘴巴吓唬他。这一来，王三怀哪里还敢去李春云家。

　　大爷爷他们的村子在剡溪北面，村庄紧挨着溪。李春云家有两亩田，就在村下面溪的南边。种田割稻这些技术性强及需要力气的活，都是在李春水帮助下完成的。陈德源小小年纪，就开始跟着娘舅学习干农活了。在他们水田上游几十丈的溪北面，就是王三怀的田。只要不是特大洪水，两岸的溪堤都不会被冲垮。按理说，李春云家的田和王三怀的田隔一条宽宽深深的溪流，井水不犯河水，两家应该相安无事的。可是，王三怀见李春云不肯就范，怀恨在心，家里有大黄狗护卫，也没有办法，脑筋就动在这块田上了。

　　这年初冬，王三怀叫了几个狐朋狗友，趁枯水期修理田边的溪堤。修堤的同时，在堤外的溪滩上垒了个大坟墓似的石墩。这下，洪水冲来，在石墩上一撞，便斜着冲向对面李春云家的田了。

　　洪水季节又来了，上游一场暴雨，剡溪中洪流滚滚，王三怀家的田安然无恙，而南岸李春云家的田可遭殃了，溪堤冲塌，砂石进田，连稻苗也给压了。大水过后，李春水只好放弃其他的活儿，和妹妹外甥一起，起早落夜地把压倒的稻禾扶起来，清理田中的沙石，再修理溪堤。

　　王三怀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李春云家稻谷歉收，走投无路后，说不定会求助于他这个隔壁邻舍，到时还不乖乖就范。

　　稻田受灾，就是王三怀那石墩引起的，李春水去论理，要他拆除石墩。

　　王三怀头一歪说：“我砌石墩是为了保护田边的溪堤，又砌在自己田的旁边。你们也可以在上面垒个石墩嘛。”因为他清楚， 李春云家田块小， 石墩垒在自家田边，根本不起作用。再说，上面的田是王三怀堂兄家的，他会允许别人垒石墩把溪水冲向堂弟家的田吗?

　　对这种人是没有理可讲的，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李春水只有加固妹妹他们那块田的溪堤。因他们实在贫困，自己家也不富裕，哪里砌得起石墈，只能用泥土修补，遇到特大洪水，还是难以抵挡。

　　平时，李春水经常为村里的小店挑货。这天，他来到三十里外富春江边的中埠码头，看到沿江有树的江堤完好无损，而没树的，因水冲击都有坍塌出现。他顿时醒悟，树木的根可以稳固土层，树干能阻滞洪水，减少冲击力。他突发奇想，何不在外甥家的田边溪堤上种一排树呢。

　　回家后就开始行动，种什么树好呢?他想到了易成活，生长快，又容易采到的杨柳。春天一到，就去砍来一些手指粗的杨柳枝，密密地插在溪堤外则。

　　王三怀看到李春水在溪堤边插杨柳，猜出了他的目的。这一来，自己的希望还不是麻雀落在砻糠里?趁杨柳还没有成活，去把它拔掉。他准备晚上去，想到黑灯瞎火如果掉进溪里，还不把命送掉。天刚蒙蒙亮，他悄悄地过了桥，往下游走了一里多田塍路，便到了李春云家的田边，把溪堤上的杨柳一株株拔起，抛到溪水中。看全部拔掉了，便飞快地回家。

　　过了几天，李春水要去看看杨柳成活了没有。还没走近，就看到杨柳没有了。村里除了王三怀，没人会做这缺德事的，可无凭无据，也不好乱说。李春水只得重新去砍了些杨柳枝，再次插上。

　　李春水家在村子的最下面，就在外甥那块田的斜对面。杨柳被拔后，他多了个心眼，不时地往溪那边瞧瞧。

　　你再种，我就再拔，拔除总比栽种容易。这天清晨，王三怀又去拔杨柳了。刚到那块田边，就听对面传来李春水的吼声：“你去干什么?”

　　李春水起床后，习惯性地往窗口一看，见王三怀在溪对面走着，便留了心。村里有个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平白无故不能去别人家的田地。王三怀在那里无田无地，他去肯定不会是有好事的。便飞快地下楼，从北岸往下走，一声喊，止住了王三怀拔柳。王三怀清楚，以后如果杨柳被拔，李春水肯定怀疑自己了，他不敢再去动这个脑筋了。

　　杨柳树成活了，但还不能起到抵挡的作用，更经不起洪水冲击，特别是柴草的阻隔。每到洪水来临，李春水就头戴笠帽，身披蓑衣，手握有桠叉的竹竿，站在那块田边的溪堤上，把上游冲下来的树竹杂草推开，不使它们碰撞杨柳苗。娘舅帮自己护田，陈德源都看在眼里。

　　由于李春水的呵护，加上老天爷的保佑，连续几年没有大的洪水，这些杨柳树牢牢扎下了根，还越长越大，几年后，洪水冲来，它们像卫士一样守护着溪堤，使这田再也不会遭洪水冲击了。

　　王三怀咽不下这口气，表面像无事一样， 肚里是恨透了李春水。明的对付不了，就来暗的。他采来了黄毒草，捣取汁水后，偷偷地放到了李春水家的茶壶里。这种草的汁水无色无味，人吃了虽然不会被当即毒死，但影响身体。李春水在外面的时间多，在家喝的茶水少，再加上身体强壮抵抗力好，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可害苦了他的妻子。王三怀这人心坏，隔一段时间去放一次，弄得李春水妻子的身体时好时坏，经常病病歪歪的。

　　不知不觉，陈德源已长成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王三怀自然不敢对他们怎么了。但李春水衰老了，多年沉积在身体中的黄毒草汁起了作用，这年冬天，他去世了。陈德源还没来得及报答娘舅，娘舅就离去了，他越想越伤心。

　　到了这一步，王三怀还是不肯罢休。这天，趁李春水的妻子在前面院子里晒太阳，又去茶壶里放黄毒草汁了。天寒地冻，李家屋后照不到阳光，路上结了冰，上了年纪的王三怀，手脚不便，又要顾及不被别人看到，心慌意乱，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了。真是贼给狗咬，出不来声，只好拐着回到了家里。虽然托人请来了郎中，但已回天无术，要保住一双健壮的脚是不可能了， 这以后， 走路用起了拐杖，再也不能去放药汁了。

　　李春水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他去世后，妻子独自过日子。陈德源想，经常跑去照顾也不方便，索性把她接到了自己家，一起生活了。

　　清明节到了，大爷爷给娘舅上坟回来，看到自己田边的杨柳已长出了新芽，杨柳是娘舅种的，便想起了他对自己的好，杨柳好似娘舅，为了多看几眼，就折了几枝，带回家插在门窗上。

　　说来也怪，清明节后，患病十多年的舅妈，突然痊愈了，陈德源以为是门窗插杨柳，娘舅来保佑的缘故。他哪里想到，是王三怀不能来放药汁了。

　　村里人见陈德源清明门窗插杨柳，觉得好看，得知是为了怀念娘舅，想想自己也有娘舅，特别是那些娘舅已去世的外甥，也纷纷效仿，清明节折来杨柳插在门窗上。后来，慢慢成了习俗，也越传越远，不但门窗上插，有的还用柳条作圈，戴在小孩头上，妇女用柳芽插于鬓发。清明节门窗插杨柳，不少地方都有纪念已去世娘舅的说法，民谚有“杨柳青，娘舅亲”“清明插杨柳，下世有娘舅”，以及插杨柳能够保佑娘舅一家兴旺之说。这些，都是由我大爷爷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