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岁那年,钟萱跟随父母辗转到布里斯班生活。抵达住所时几近黄昏,父母和搬家工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只剩钟萱一人在四处晃荡。
当她往家门外的过道走去时,猝不及防地被挂在院外的喷水枪浇了满脸水花。
“嗨,新邻居。”一个卷毛少年走过来关了阀门。
冷不防地,钟萱打了个喷嚏。
见钟萱干愣在原地打哆嗦,对方扑哧笑了一声,接着从后方那辆老旧皮卡车里拿了条毛巾盖到钟萱脸上。
“喂——”钟萱刚想嫌弃地丢开,下一瞬,鼻尖便被柠檬香气包裹住。
“是干净的。”谷字白跳到皮卡车的后座,拿起矿泉水咕噜灌了几口,含混不清地说道。
夕阳的光晕折射在他卷曲的头发上,他将余下的水浇到头上,而后甩了甩头,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钟萱晃了神。她拿着毛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在他直勾勾目光的注视下,钟萱仓皇地跑开了。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天钟萱刚从语言班放学回来,彼时正逢澳洲的夏天,沿途穿过南岸公园的花藤架到前方的步行道,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钟萱的衣服后背便被汗珠浸湿了一大片。
远远地,钟萱望见前方围了一群人,不时传来几声欢呼。
秉着“不看不听不惹事”的原则,钟萱抱着课本打算离去。不承想,人流却将她挤到了前方。
迷糊间,钟萱看见有个人正躺在一辆老式汽车底下修理底盘,对方娴熟的动作勾起了她观望的兴趣。
等对方从车底钻出来时,钟萱正好和那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她便看到了脸上沾满了污渍的谷字白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见谷字白就要转身离去,钟萱忙扶住额头喊疼,谷字白随即回头瞄了她一眼,她揉了一下眼睛,不顾身旁的人群,指着额角,委屈道:“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磕红了。”
谷字白放下手中的扳手,粗略打量了下她完好无损的额头一番,又看到钟萱努力憋笑的模样,他不由地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嗯,是磕红了。”
钟萱眯着眼睛露出心思得逞的微笑,拉了拉他那件脏兮兮的T恤衣角,不容置喙地问他:“告诉我,你的名字。”
“Cullen(卡伦),我叫这个。”
“喂!我说的是中文名。”钟萱不满地喊。
汽车鸣笛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谷字白弹了一下钟萱的额头,随口说了“稻草”二字后便跑去和那辆汽车的驾驶员交谈。
“不带你这么糊弄人的。”钟萱气得鼓腮,对着谷字白的背影闷声说道。
2
语言班课程结束的那天,钟萱跑回家想要和父母一同庆祝,但家里空无一人,只剩院子里的除草机发着阵阵噪声。
不得已,钟萱跑去隔壁喊人:“嘿,稻草,你在吗?”
谷字白正在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晒太阳,身上穿着的水洗牛仔裤衬得他整个人越发高瘦。听到钟萱的喊声,他只半掀眼皮,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去。
见他这副模样,钟萱不甚无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情况后便拉起他的手腕往院子里跑。
谷字白查看了一下机器构造,随即帮钟萱了联系了修理工,见她站在原地发蒙,谷字白叹了口气,转声跑回自己屋内拿备用工具。
等他一回来,就听见钟萱正用不甚流利的英文费力地同电话那头交涉,他抢过话头,不过一会儿便交代好了情况。
望着一脸错愕的钟萱,谷字白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钟萱并未听清,于是吵着问他。见他冷淡不答,钟萱冷哼了一下,吐舌道:“士别三日,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
半天未得到他的回应,钟萱开始在他身旁绕圈子,她自顾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才将话锋一转——她再次问了他的名字。
这次,他仍说:“稻草。”
钟萱气极,正欲跳脚,谷字白勾了勾嘴角,补充道:“稻草是我的小名。”
“谷、字、白。”他走到屋里拿出纸笔,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钟萱探过头去,对着纸面上那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发愣,而后便不留情面地笑了起来,那是她头一次看到有人能把中文字写得那么丑。
看着没心没肺大笑的钟萱,谷字白的耳根发烫。他耐心解释:“爷爷告诉我,‘谷’字有稻草的意思。”
字白,谷字白。
钟萱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他的名字,手尖偷偷描摹起他名字的笔画。明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名字,这一刻,她却觉得他的名字是那么的好听。
3
布里斯班的夏天漫长而炎热,钟萱恹恹地趴在风扇面前吹风,直到门铃响了几声后她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开门去。
“嗨。”打过招呼后,谷字白刚想把手放到钟萱的脑袋上,注意到自己脏兮兮的手心后,他悻悻地缩回了手。
谷字白让钟萱帮忙检查仓库里的汽车零配件的库存,钟萱抱着记录本将汽车轴承来回数上几遍后,得到的数目都是不同的。谷字白捏了一下鼻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放在架子上的一本汽车杂志丢到钟萱怀里:“读给我听听,就当锻炼口语了。”
钟萱拿杂志挡住面对他的视线,企图遮住脸上泛起的红晕,她随手翻开一页,先是磕磕绊绊地念起来,读了一会儿后才逐渐流利。遇到不认识的生词,她看了一眼正在修理变速器的谷字白,见他像是没在注意听,她便含糊着试图蒙混过去。
但谷字白走到她面前,拿过那本杂志,找到她刚才读的段落,发着慵懒的声音流畅地念完整段英文。
见钟萱发蒙,他将杂志放到她的脑袋上,笑着看她,继而说了句:“继续往下读。”
钟萱只好接着往下读,没过几分钟,谷字白便纠正了她好几个错误的单词读音。看向谷字白淡然柔和的笑颜,她顿时沉不住气,走到他面前打算揪住他的卷毛,只是没想到,他们额头贴着额头撞到了一块儿。
钟萱闷声吃痛地揉着额头,谷字白半俯下身,清澈的双眼里映着钟萱的身影,见他这般望着自己,钟萱一撇嘴,委屈道:“你是石头吗?撞得我头好痛。”
谷字白抬起眼皮波澜不惊地替她按了按脑门,又轻轻呼了口气,淡然道:“这样就不痛了。”
他的声音和煦温暖,让钟萱的心里泛起了一层层波澜。
望了谷字白一会儿,钟萱歪着脑袋晃着蓬松的马尾对他说:“我读诗给你听吧,你学过诗吗?”
盯着她笑起来露出的虎牙,谷字白晃了神,半晌后才讷讷地摇了摇头。
钟萱很快跑回去,一找到书架上的诗词书,她便一蹦一跳地折返回谷字白的仓库,扬了扬手里泛黄的书本,钟萱朝他得意地挑了下眉,随后便翻开第一页欢快念了起来。
谷字白的手里拎着扳手,交叠着双腿倚靠在门框旁,目光落在捧着书本专注念诗的少女身上。夕阳的光辉照进仓库内,散出金黄色的亮光,那些光芒照在钟萱身上那条印有向日葵图案的裙子上,显得温暖无比。
谷字白的心忽然一软。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读完全诗,钟萱往前走了几步,挨在他身边,仰着头问他,“你知道‘白头’是什么意思吗?”
如她所料,谷字白很快摇头。
钟萱低声重复了一遍后两句,这次,她刻意将“白”字读重,同他解释了一遍:“刚才这两句说的是,现在要是能再有像当年那样的遇见,我就是到白头也一定不会想回来。”
“而白头也叫白首,有一起生活到老的意思。”钟萱放软了语气,假装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
谷字白逆着光站在那里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才问她:“为什么到了白头也不会想回来,还用上了肯定的语气?”
“就是,就是……”钟萱想了想,“因为太伤心了。”
见谷字白半信半疑,钟萱忙转移话题:“你教我英文好不好?特别是那些日常用语,我怎么学也学不好,也没人陪我练口语……”她眨着潋滟的眼睛,继续往下说,“我家是开中餐馆的,就在女王街那儿。如果你想吃中餐,可以随时过来吃,免费的。”
谷字白轻笑,哪有人会这样做赔本生意,他摸了一下钟萱绵软的短发,微笑着答应了她。
4
明明说好是谷字白教钟萱学英语,到最后却变成了钟萱教谷字白学中文。
钟萱拿出从书店里买来的基础中文学习书,逐字逐句耐心地教谷字白,碰到难理解的词她便拿红笔打上一个大大的五角星。谷字白偏过头,望向她弧形短发下专注的侧脸,嘴角无声地勾了勾。
学的是最简单的色彩分类和水果名称,这些再容易不过的词汇谷字白早已认识,但他仍装作初学者的模样,答对几个词后错几个词。教完他笔画顺序,钟萱便让他描摹那些词组,看到本子上那些大小不一歪斜的字,钟萱拧着眉,最后索性抓起他宽大的手重新写了次。
她读课文时,谷字白总会手撑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般。
钟萱抬头便撞进了他暗色的眸子里,她推了推他的手臂,指向课本里的一道连线题,有些气恼地问他:“你怎么全做错了?”
以为他还未理解,钟萱便不厌其烦地重新教了他一遍,他伸了个懒腰,看着有些懒怠,他指向满天的红霞,将长腿伸直,转头看了一眼钟萱,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饿了。”
钟萱愣了一下,只听谷字白问她:“你会做饭吗?”
钟萱放下铅笔,底气不足地道:“只会一点点……”
字白挑眉;“也不用太复杂,蛋炒饭你会做吗?我想吃这个。”
钟萱灵机一动,将课本上的一道词语选择题推到谷字白面前,像是抓住了他的软肋:“你把这道题全做对了,我就给做饭给你吃。”
“不保证口感会很好。”钟萱又小声补充。
谷字白拿过课本,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题目,钟萱凑过头看去,跺脚道:“这次你怎么就全做对了?”
“运气好,全靠蒙和猜。”谷字白卷起衬衫袖子,挠了挠额前卷曲的头发,慢悠悠地回了她的话。
虽然说钟萱家里是开餐馆的,但她鲜少下厨,凭着记忆里母亲做蛋炒饭的步骤,她先是生疏地热锅倒油,接着又把切好的菜一股脑地全倒进锅内。
谷字白环抱双臂站在不远处,看着戴着大袖套和围裙,手足无措一脸慌张模样的钟萱,脸上写满了柔和。
饭一炒好,钟萱便胡乱拿了个碟子装上,端到谷字白面前,看着他尝了一口后,她攥着袖套边缘,小心翼翼地问他:“味道怎么样?”
谷字白点点头,鼓起两腮,拿着汤匙又舀上一口,最后将那一碟蛋炒饭吃得一粒不剩。等他走后,钟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开心地跳了起来:“看来我的厨艺进步了不少,我还是有做饭的天赋的。”
锅里还剩下一些蛋炒饭,钟萱好奇地自语道:“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她拿起汤匙尝了一口,下一秒便皱着眉头将饭吐了出来。油放多了,酱油也放多了,她做的饭,连她自己都难以下咽。
5
第二个学期开学时,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的实践作业,钟萱同父母软磨硬泡了好久,他们才同意让她去阳光海岸的草莓农场打工。
澳洲的公交并没有报站功能,也没有明显的站牌标识,钟萱生怕坐过站,拿着地图册坐到前排的位子,嘱咐司机到站了提醒她一声。
沿途除了低矮的平房和起伏的山丘便再无其他风景,就在钟萱近乎昏昏欲睡时,公交车才停靠在站台。
草莓农场的管理员简单交代了工作要领后,让一个年长的工人教她怎么采摘和包装草莓。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步骤后,钟萱拿起迷你手剪开始采摘草莓。她的动作笨拙生疏,连续一小时出错了十次,最后直接被监督员叫停工,她抿着唇站到一旁去。
不多时,钟萱被安排到去农场后方的铁皮仓库里推轮胎,那些轮胎需要按大小依次摆好,几个来回下来,钟萱便体力不支地靠着支柱喘气。
有纸团从露台上丢下来,起初钟萱并没有反应,直到后方的人拉长音叫了她的名字,她抬头看去,正好对上谷字白和煦的笑容。
此刻的钟萱脸上脏兮兮的,额头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谷字白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钟萱瞪他一眼,他从露台上跳下来,假意捂着膝盖吃痛跳到钟萱面前,将她的卫衣帽子掀起盖到她头上,她被他这么个动作弄得毫无防备,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眸子:“谷字白!”
谷字白朝她扮了个鬼脸,仓库另一侧的门恰好在这时被打开,农场负责人走了进来,谷字白很快敛起笑意向他走去。隔着一段距离,钟萱并不能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和平时孩子气玩笑打闹的他不同,这时的谷字白模样严肃、眉头紧蹙,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起来。
到了晚上七点,钟萱才忙完实践任务,农场昼夜温差大,钟萱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谷字白将棒球外套披到她肩上,钟萱抬起眼看他,好奇地问:“字白,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送货。”谷字白言简意赅地说,显然不想多答。
谷字白开车载她回去,汽车一路颠簸着,带着困倦和疲惫,钟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看到谷字白正拿着一块抹布擦车窗,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谷字白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把头躲开。
钟萱的手心生了水泡,轻轻一按便感到痛,谷字白拿针帮她挑起,耐心地帮她上了药。他似随口发问:“这周末我和朋友们要去摩顿岛玩,你愿意一起来吗?”
钟萱点头,谷字白目光沉入黑夜,垂眸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从后备厢里抱出一个箱子递给她,钟萱不明所以地打开,他介绍:“这个是纸织画,这个是清源茶饼,这个是橘红糕。”
“这些都是我家乡的东西。”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希望你能喜欢。”
钟萱宝贝似的捧着那个箱子,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字白,有机会的话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其实谷字白对那座海滨城市的了解并不深,记忆里剩下一些浅薄的印象。但对上钟萱期待的眼,他想也不想地就应允了句:“好。”
6
那是钟萱第一次见到谷字白的朋友们,同略显沉闷的他不同,他的朋友都很热络。爽朗的笑声一阵阵传出,话题多半围着他转,从他潜水时遇到的趣事再到一些日常琐事,钟萱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我们都找不到他,一问才知道原来他送一个不认识路的陌生人去机场了。以前在悉尼时,一位邻居老爷爷总喜欢拉着他说些陈年往事,字白也是好脾气地听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得知钟萱家在皇后街开餐馆,谷字白的朋友像是想起什么:“正巧,字白这段时间……”
“够了。”谷字白走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蹦出冷冰冰的两个字。
钟萱不明就里地望着霎时变了脸的谷字白,他将一把鱼竿塞到钟萱手里,和声说:“过来,我教你钓鱼。”
钟萱盘起双腿,看谷字白摆好鱼竿、穿鱼饵,学他的模样做出垂钓姿势,只坐了一会儿,钟萱便没了耐心,看到远处的鲸鱼跃起,她兴奋地站起来拍了拍谷字白的背。
谷字白挑眉,拿过钟萱的鱼竿继续观察着海面上的动静,钟萱拿着望远镜眺望远处的海域,她在谷字白身旁蹲下,忽然侧过头问了他一个莫名的问题:“字白,你会骗我吗?”
谷字白不自然地别开脸,眼里的情绪不明,沉默半晌后,他动了动鱼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有鱼上钩了。”
橘红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为了捞起一只鱼,谷字白将头埋进水桶里,水珠沿着谷字白额前的碎发滴下,钟萱绕到他身后,手里拿着捕蝶网,准备逗弄他一番。他却突然回过头,抓着钟萱的手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渐渐地,钟萱被他看得沉不住气,心怦怦地跳着,脸颊也涨得通红。
“谷字白!”钟萱杏眼一瞪,蛮横无理地伸出手作势要推开他。
手机铃声打断了这古怪的气氛,谷字白走到一旁接起电话,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钟萱身上,水桶里的鱼忽然翻腾起来,溅了钟萱满脸的水花。他笑了一下,那笑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谷字白手插裤袋,漫不经心地回话。钟萱隐隐约约只听见了“收购”“不能推迟”几个单词,她看到谷字白微微低下头,沉吟片刻,拧眉说了一句:“我说过,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谷字白拎起水桶闷声往前走着,黄昏里,钟萱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哼着曲子,少女的声音在后头一直响着,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愉悦了不少,他放下水桶,装作一副不耐烦模样,催促她:“你能不能走快点?”
“是你走太快了。”钟萱咧嘴笑着,嘀咕道,“走慢一点不行吗?”
谷字白没答话,脚步却不自觉放缓,走了几步后,钟萱忽然跑到他跟前,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一、二、三,快猜猜我是谁?”
谷字白拉开她的手,有些无奈地说:“别闹。”
钟萱歪着脑袋咧着嘴咯咯笑了几声,嘴里念着:“一、二、三,春天到了。一、二、三,下雪了。”她凑到谷字白面前,忽地顿了顿,“一、二、三,我要变漂亮!”
谷字白被她这毫无逻辑的话逗得笑了,他把捕蝶网放到钟萱怀里,学着她的口吻说:“一、二、三,每天都要见到你。”
他们并肩走着,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升了起来,长长的一条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头。
7
钟萱大学学的东方文化设计,大三那年暑假,学校和校外的一家汽车公司有合作,导师便将钟萱推荐了过去。
“对方是全悉尼最大的汽车管理公司之一,创始人也是中国人,他们正准备在布里斯班开拓分公司,需要制作一批东方艺术品用作汽车周边。”导师将一沓文件夹递给钟萱,上面详细介绍了许多传统的艺术品。
待选方案里填了瓷器、木偶头和纸织画,这几种东西明显和汽车沾不到边。钟萱疑惑地往后继续翻,看到一份用端正工整的中文字写的项目书,她不禁好奇书写这份文字的人是谁。
钟萱抱着厚厚的资料回家时,就看到谷字白正在给那辆老式皮卡换轮胎,她跑到仓库里帮他把螺丝钉拿出,又一次提议道:“你应该快点换掉这个老家伙。”
谷字白置若罔闻,修好车后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俨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汽车公司要求对钟萱将待选方案整理成一个报告,网上对瓷器和木偶头的介绍都比较全面,唯独对纸织画的介绍并不深。
见她苦恼了一下午,谷字白搬来板凳,瞄了一眼那份待选方案,不多时,他便从家里拿出一本关于纸织画的画册。
谷字白替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翻译成英文,又耐心地同她讲纸织画制作的工序,从最初的绘画、裁剪、编织到之后的填色和裱褙,每个步骤他都说得头头是道。
钟萱的眼睛在暮色里显得越发明亮。她捧着腮感叹:“字白,你真厉害。”
谷字白却是一笑:“小时候听外婆说过这些,那时候没想太多,大人说过无意念过的话不知不觉地便记住了。”
最后通过的是以纸织画为主题的提案,钟萱随项目组的人员去皇后街谈生意,在路上她才听说公司已经买下一家餐馆的门面用作汽车门店:“据说公司和那家餐馆交涉了快要三年,才谈好了收购价……”
正午的阳光晃眼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钟萱分神地望向草坪上奔跑的孩童,还未等她回神,便和一位西装革履的人撞到了一块儿,抬头的瞬间,钟萱和谷字白俱是一怔。
钟萱张了张嘴,忽觉哑然,耳边的喧闹倏然静止,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谷字白,严肃正式,同平时相比此刻的他更多了几分凛冽。
有人越过钟萱,走到谷字白面前:“那家中餐馆的老板说下午就可以把东西全部整理好……”
钟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想起之前在摩顿岛时谷字白接起的那通电话,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钟萱竭力保持镇定完成了整场方案说明,散场后,负责人递给她一份包裹,说是合作方的一点心意。
那是一幅转运了多次的萱草花纹路纸织画,制作地在遥远的中国泉州。还未等她细细端详画上的图案,一张贺卡便掉了出来,上面先是用花体英文写了感谢的话,下方还用端正工整的中文写了一句:“隔帘赏月、雾里看花、纱前看人。”
落款人的英文名和中文名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Cullen,谷字白。
8
暮色时分的皇后街依旧人来人往,钟萱跑到家里的餐馆,店铺招牌已经被拆下,母亲趴在收银台前小声抽噎着,父亲则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桌上放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合同,钟萱代替父母签下那份转让书,她努力控制情绪,走出门拨通通讯录第一个联系人的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她自嘲地笑了:“模仿了那么久的拙劣笔迹,假装中文不好,你应该很累吧?明明有那么多家店铺可以收购,你偏偏选中了我们家的,我却还那么认真地选方案,原来到头来不够清醒的人是我才对。”
屋内静谧无声,他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一簇簇灯火。他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被工作人员拦住,看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他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深邃的眸瞬间溢满不明的情绪,就要呼之欲出。
深埋于底的心事,在此刻暴露无遗,谷字白沉默了良久,才张口喊她:“钟萱——”
对不起。
夜幕降临,有一辆崭新的轿跑从她面前行驶过,后方半开的车窗映出谷字白冷漠内敛的侧脸,她仰起头,不想让眼泪那么快就滑落下来。
有一次,谷字白在一场修车比赛中输给了一个巴西少年,钟萱找到他时,他正闷闷不乐地躲在那辆老旧皮卡的后车厢里。钟萱拿开盖在他脸上那顶鸭舌帽,笑眯眯地说:“谷字白,这不过是一场游戏。”
她仰头想了想,极为认真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知道你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反正,你赢了我就好了,不管是什么事。”
他知道,这一次他彻底输了。
9
2014年春天,一场筹备了六年之久的纸织画展览在泉州展出。
场地美术师指了指一位正在前方专注看展的人,对尤叶说:“这次展出的五十幅纸织画和永春传统漆篮,全部出自同一个捐赠者,那位先生从澳洲特地赶回来,招待工作就交给你了。”
尤叶认出,正是几分钟前签到时见到的那位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内敛沉默的人,她夸他的字写得潇洒好看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
见他在一幅画前久久伫立,尤叶走上前,告诉他:“据说这幅画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才完成呢,上面的图案是萱草花,花语是……”
“遗忘的爱。”一旁的人清冽开口。
尤叶看到他的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那笑容,怎么看都是苦涩的。
展出过半,介绍人说了一段展词,尤叶正想着该怎么翻译给谷字白听,就听到他喃喃重复了最后一句:“隔帘赏月、雾里看花、纱前看人。”地
正腔圆的中文从他口中说出,尤叶有一瞬的愣怔。
他抿嘴的样子显得整个人更加郁郁寡欢,他站在她面前静静地欣赏余下的纸织画,一张一张仔细地看,像是第一次见到,又像是早已观赏了一次又一次,怎么也看不够。
得知谷字白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回到这座城市,尤叶思忖了许久决定带他去听南音、吃红膏蟹。怕他不习惯,她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下他的意见。
交流了片刻后,尤叶忍不住对谷字白感叹道:“你真是个坦诚的人。”
街上满是开得艳丽的刺桐花,有商贩和顾客用闽南语在讨价还价,他们的前方有一对年轻男女,走在后面的女生挡住男生的眼睛,笑嘻嘻地问:“猜猜我是谁?”
见对方不答,女生作势要挠他,男生揽过女生的肩,轻叹了一口气说:“别闹。”
看到这一幕,谷字白停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对上他温和又不失疏远的眼,尤叶听见他说:“两个人在一起,坦诚是最重要的吧。可是,我一直不是一个坦诚的人。”
10
早春的雨水啪嗒落在这个城市,延误了两个小时的航班正好足够讲完一个故事。
尤叶坐在机场候机室内,耐心地听面前的人说那些积攒了许多年的心事,咖啡添了又续,她轻不可闻地问他:“你还喜欢她吗?”
“一直……一直喜欢着,从来没有变过。”
谷字白想起那场一年一度的易卡秀,在人流涌动的街道,他拿起街头艺人的吉他为她弹了一首曲子,没等曲子弹完,钟萱便从口袋里撕下一张便利贴,贴到他的额头上,露出两颗小虎牙,“盖了章之后,你就是我的了。”
谷字白有些讶异,但随即浮出笑容,目光柔和看着她。
演出到下半场时,钟萱枕着谷字白的肩膀睡着了,嘴里呓语着他的名字。
谷字白盯着她的脸庞仔细地看,伸手触碰她的发丝,一下一下地,轻而慢的动作含着满满当当的温柔,他压着声音喊她:“钟萱,钟萱。”
像是怎么也叫不够。
谷字白想起那一年,从悉尼到布里斯班,行李箱里的东西越装越多,而这些年的路,他也就一个人这样走了过来。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带着明亮如星的笑容闯进了他的世界,她是他心上的小姑娘,从此以后,她便成了他的一点深深期待。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里,他才明白,喜欢从来就不是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
横竖撇捺便能构成一个汉字,他对她的愧疚却不能用简单的对不起来弥补,这一生,哪怕是隔了半个大洋,他都将背负着过错。从前的他不够坦然,畏畏缩缩、瞻前顾后,过去旧日里那份戛然而止的感情,全因他的退缩而变得徒劳。
——一、二、三,春天到了。一、二、三,下雪了。一、二、三,再也不见你。
曾约好一起到白首的人,却在中途迷了路。他不怕相忘于江湖,怕只怕,还未重逢便已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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