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她还待在那里,等待那些消息被一一传递到她的指尖,有时候等得太久了,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绿,分不清是竹叶的绿还是地上蕨菜的绿,外婆的呼唤声从林子外面那间亮灯的屋子里传来,她明明听到了,却从不去应答,好像只要自己一出声,奇迹就会消失,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当年,婴孩化作一阵大风离开后,魏敏奇的生活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真空地带,她看着那个洞穴越来越大,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它。
就从那时候开始,丈夫不时地外出,让自己从家里消失一阵,回来时神情憔悴,木讷不语,好似在外面经历过生死考验。有一次,他带回一种奇怪的青团子,用一种叫鼠曲草的植物汁液和着面粉做的,说是他小时候经常吃的,叫她也尝尝。
她只感到舌尖微苦,一种陌生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
此刻,她站在这片田野里,站在长满酸模、刺儿菜、艾草等植物中间,站在那间孤零零的石头房子前。过不了多久,这个几近废墟的房子就会被田野侵吞、倒塌,消失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知道里面住过的人,房子并不能让人记住。
当年,她的母亲到处造房子,从山脚下,造到小溪边,最后干脆造到公交站台边上。后来,它们拆迁了,卖掉了,被抵押了,倒塌了。最后,母亲蜷缩在异乡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里把所有记忆都弄丢了。
那天下午,魏敏奇错过班车,只好在县城找旅店住下。葬礼结束后,亲戚们便散掉了,再没有人联系她。华灯初上,她像个失魂落魄的异乡客,晃荡在故乡的大街上。某一刻,她的内心被一种随时可能遇见故人的惶恐占据了。她甚至在心里默想着如何应对他们,编造一个不留下的理由对她来说似乎很难。但她的担忧很快消散了,就算在同一条街道上行走,谁也不会多看别人一眼。这里和外面世界的差距正在缩小,热闹程度却日益趋近。沿街大路上全是餐饮店、手机店以及各大品牌的专卖店,招牌和店内装饰与别处并无二致。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熟悉的本地方言中,混杂着外乡人的口音,没想到偏僻的家乡也来了那么多讨生活的人。
她拐至一条小路上,那里更靠近树木、住家以及幽暗的弄堂。她干脆让自己走进一条布满树影的弄堂里,影影绰绰的光散布在她周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隐约的橙花的甜香,但不见花树,树在人家的围墙里矗立着。她一直往路的尽头走去,那里有更多的花树,更多的气味。
夜色中,花香在某个局部流动着,浓郁而黏稠。
鼻子使劲寻找着记忆里的气味——那永恒而凝固的瞬间。
她眼睛看不到,双手触碰不到,但它们无处不在。
灯光夜色下,她走走停停,身心舒畅,如入幻境。某个瞬间,她似有一种感觉,好像过去那个一直紧随在侧的自己——无论是对丈夫的过度依恋、过往之事的沉积,还是林林总总的慌乱与担忧——忽然不见了。好像,她不是走在故乡的街巷里,而是在异国、异乡的街衢上,旅途中任何一地。她独自一人,轻松自在,无须任何倚靠。
深夜,她带着在回忆和花香中浸润过的身体,返回连锁酒店,疲惫而满足。她的房间在十六楼,室内陈设简单而温馨。入睡前,出于职业习惯,她拉开窗帘,察看玻璃窗。她从没有站在如此高处打量过这个故乡的县城。满城夜色,明灭、闪烁的灯火,隐约的、流动的声浪,就在这窗户底下。
它们近在眼前。
它们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
那天下午,魏敏奇离开外祖母的房子,去了竹林。她站在那里,听风划过竹梢的声响,布谷鸟一声两声,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与童年果园里聆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在她居住的异乡,它们不时现身于窗外的树林里,好似同一群鸟在不同时空里反复呼唤或暗示着什么。
鸟叫声消失时,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从竹林那头传来。
——这一次,她感到某种不同于以往的平静,她说不出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是从未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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