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就干着这样的活,站在一面面脏透的玻璃窗前,直到将它们擦得透亮,映照出所有的光。她时常感到光亮那头似乎有东西在等着她。
不久之后的某个黄昏,就在她擦完玻璃回家的路上,老家的虹表姐打来电话,告诉她姨外婆过世了,问她能不能回去一趟。打电话的人只是试探性地问了问,没想到她即刻答应了。这些年,在老家,为死者送行的队伍日益削弱,以至寥寥无几。姨外婆是外婆的姐妹——是姐姐还是妹妹,她并不知道。九十六岁,属寿终正寝。当人世的悲欢告以终结时,实在有必要来一场隆重的告别礼。她看到从前一起长大的表姐表妹们都带着各自的伴侣回来了,还有她们的孩子,都是十岁上下、活蹦乱跳的年纪。说是葬礼,更像是家族聚会,并无一点悲伤的气氛。她坐在亲戚们中间,看着他们的一颦一笑,恍惚看到外婆以及过往故人的身影。她眼前升起莫名的亮光,没想到自己会回到这样的场景里,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即使在葬礼上,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征地、拆迁、赔偿金以及学区房。虹表姐告诉她,她外婆所在的村庄也在前几年拆掉了。
那一刻,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虹表姐又说,因为,高速公路要经过那里。
老人家的房子倒还在,它离村庄有点远,没拆到呢。
……
这并不算什么惊天大事。况且,那个房子并没有拆,它还留在原地。但她抓住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没有任其溜走,像以前无数个别的念头。
葬礼结束后,她在酒店包厢里吃完中饭,成功避开虹表姐和其他亲戚的注目,叫了辆滴滴快车。司机是外地人,与她年纪相仿,一问才知道,恰是她离开家乡那年他来此地定居。她很想与这个外乡人聊一聊自己家乡在这些年的变化,她的记忆早已残缺不全,且都停留在过去。司机却告诉她,他对这里并不熟,开快车前在一家塑料厂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只知道菜场里有很多海鲜,但他不喜欢吃海鲜,更喜欢吃肉,吃牛肉和羊肉。这里根本买不到好吃的牛羊肉。一路上,司机不停地絮叨着自己家乡的美味,夸赞它们如何鲜美。暮春的风从未关严的窗户里挤进来,轻抚着她的脸,有股暖烘烘、甜津津的气息,让她想起某种水果。那是她小时候寄居在外婆家吃过的。
窗外,外婆的村庄到了。小路两边全是厂房。高速公路将村庄一劈为二。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仍在那里,它变得格外低矮,像是摆设,远远望去,已经成了田地的一部分。透过蛛网密布的窗户,她看到房屋内部的场景;她好像不是在观看与己有关的生活现场,而是影视剧里的人工布景。她看到炉灶上厚厚的积灰,水缸那边的地上长出青苔,桌椅板凳歪斜得厉害,给人摇摇欲坠之感。最触目的是,外婆织网时所坐的竹椅子几乎烂穿,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窟窿。那一刻,她才惊觉外婆已不在人世,而外婆的话“别怕,熬熬就过去了”还在她耳边回响。
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快熬不下去了。
孩子出生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丈夫接她出院那天,天上飘起了雪花,那是那年冬天头一次下雪。她坐在出租车上,身体软绵绵的,倚靠在丈夫身上。襁褓里,婴孩半睁着眼,打呵欠、皱眉,好似对这个闹哄哄的世界感到不满。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是第一次随婴孩来到人世间,感到说不出的欢乐、新奇。他们怀里抱着那个馨香的婴儿,就像抱着透明的水晶球,随时可能碎掉。他们不知道会碎掉。他们一无所知,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一个月过去,婴孩仍是小小的,皱巴巴的一个,没有哭声,也不怎么吃食,有时连眼睛也不愿睁开。他们日夜守护着,不敢离开半步。但婴孩还是离开了。那个春天的黄昏,天上刮着大风,他们将她放进一个新鲜的樟木盒子里,埋在郊外的杉树林里。到现在,起风的日子,魏敏奇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
从前,外婆的村庄里也有樟树,村子的东面和西面各有一棵,遥遥相望。现在,大树被拔掉的地方,长出一条高速公路,汽车在上面呼啸来往,再无片刻安宁。魏敏奇看着从前生活过的屋子,如今落在这般境地里,只感到微微的淡漠和惊讶,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生活过,床底下或许还留着小时候穿过的、断了带子的凉鞋。
外婆晚年时,被家族里的丑事牵累,受尽屈辱,村人集体疏远她,在她门前倾泼药渣。外婆搬到那间石头房子后不久,母亲也将她送往那里。那时候,她对外婆的处境一无所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屋不远处是竹林,竹林那边有一条终日欢唱的溪流。春天里,当竹笋钻出湿润润、黑乎乎的泥地,她心里一阵狂喜,好似邂逅了什么稀世珍宝。她有一种天生的本领,能从铺满青草和竹叶的泥地上,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竹笋钻出地面的信息,好像来自地下世界的精灵将诞生的秘密提前告知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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