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天,下午,雨刚刚停或者即将下,潮湿不再是一种感觉,它和悲伤互相渗透,构成了灰色调的记忆。在上涨的白河上乘竹筏顺流而下,可以看到两旁连成片的稻田,还是青色的稻子仿佛在低语,讨论从山上的松树那里传来的关于游击队的消息。一个男孩站在河畔,水没过膝盖的地方,目视着竹筏漂向远处的芦苇丛。岸上放着一只硬底布面鞋,他的双手放在水中摸索,寻找被水冲走的另一只鞋,没找到前他不敢回家。
在鞋子被冲走的位置,他插上一根柳枝作为记号,然后固执地在记号周围摸索。他相信当青色的鲫鱼跃出水面,河水就会倒流,那只鞋子就会重新漂过自己面前。他的手在模糊地沉与浮,似乎触碰到了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毛茸茸的手,凝视着浑浊的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清楚那是不是错觉。马上,他被一股力量拉下水面,波纹消失后他再也没有浮上来,那不是错觉。
这是一个下午,六十年前的下午,没有阳光,一切仿佛是黑白色的。
年轻的农夫出现在河岸上,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他看一眼河岸上的鞋子,没有联想太多便向田地走去。由于河面上没有建桥梁,尽管可以直接看到对岸,可是难以到对岸去,流动的液体分割出两个世界,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会对另一边充满无限遐想。无比辽阔的大地上,人总是专注于极其狭小的事物,年轻的农夫专注于自己租种的田地,上面种满了玉米。为了防止野猪践踏他设置了铁铗,现在他要去观察有没有捉到野猪,为此而紧张地握紧鸟枪。
隔着许多的玉米秆,凭借直觉他感到里面有异物,在给鸟枪填好火药后慢慢走近,穿过阻挡自己的玉米叶,他看见一头大得吓人的野猪,不,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黑色野猪。那家伙卧躺在被压倒的玉米秆上,是一匹黑马,它的一只前蹄被铁夹夹住,正在流血,它非常平静,目光呆滞地面对着农夫。那是地主家的马,肯定是来偷吃玉米时踩上铁夹的,农夫感到恐惧,地主肯定认为马的命比他的命值钱,所以农夫也认为马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钱。绝对的恐惧下,他隔着衣服摸背上的一条条伤疤,被地主鞭笞过的地方再次疼痛起来,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被鞭笞。

他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过错,又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过错是正常的,因为那次惩罚是几种偶然综合作用的结果。地主刚好在生气,手中刚好有一条皮鞭,赤着古铜色上身的农夫又刚好出现在自己眼前,所以他非常自然地挥下皮鞭,看着伤口在农夫背上绽放,他得到强烈的快感。而他生气的理由——是那天的天气过于酷热,知了的鸣叫过于嘈杂。
现在,农夫环视四周,只能看见起伏的玉米叶,他的目光凝固,变得冰一般冷酷而且锐利,仿佛能随时戳伤别人,连黑马也惊恐得试图站立。他想要把马牵到河流的深水区将其溺死,让尸体漂到下游,这样地主便不会怀疑自己,便可以逃避惩罚。在咽了口唾沫后,他解开生锈的铁夹,拉着缰绳强迫黑马站立,马尾摆动着驱逐蚊虫,铁镫在晃动中碰出声响,黑马朝他的面孔透气,呼出湿热腥臭的气体。它似乎不是躺在玉米地上,而是躺在沼泽上,四蹄无法支撑住下沉的力量,它在嘶鸣。
为了以最快速度抵达河边,他牵着马穿过稻田,在泥泞中前行,被水蛭叮咬也没有感觉。黑马一瘸一拐,盲目地任由别人摆布命运,它不是野兽,若是解开束缚它的缰绳和马鞍,它反而会不安。就驯化来说,不仅可以驯化出生来就需要被压迫的牲畜,也可以驯化出生来就需要被压迫的人类。
到了浅水区,他平静地看着河面上漂过的树枝、弃婴、木屑,当他想往深水区走去时黑马出于本能开始抗拒,他在拉缰绳时差点滑倒。求生是黑马的一种本能,可是服从是它的另一种本能,即便农夫是在将它拉向屠宰场,它也只会适度地挣扎。很快,到了水淹过胸部的位置,他分不清楚自己是在走动还是浮动,如果要到彼岸去,应该顺着水流沿斜线行走而非沿直线行走,那可以减少阻力。
但是他觉得可以停下了,河流将他包围,嘈杂的声音在消磨他的杀意,牢牢抓住黑马的鬃毛可以感受到温暖,人与马相互依偎。他本该小心避免火枪受潮,用枪口抵住马的头部开枪,让它倒下,由于蹄子受伤它很难挣扎,水会温柔地吞没它,几天后它肿胀的尸体将在下游的浅滩上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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