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离开后,魏敏奇找到擦玻璃的工作。
一开始,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就像往深渊里扔填充物,无济于事。而肉身不断膨胀、增大、外溢,宛如文档里的字体被涂黑、加粗,字号也在增大,越来越大。某一天,对着镜子里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脸,她抽抽噎噎地哭开了。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现状——成为人人厌恶的大胖子实在太容易了。
之后几个月里,魏敏奇先是把体内残余的眼泪逼干,再将身上排山倒海的肉一点点抠将下去。她的身体不断做着删除和后退动作,与此同时,她开始在家中尝试断舍离,扔掉早已不再使用的东西、可有可无的东西、惹人厌烦的东西——这一回,她总算做到了。四月中旬的某天,她走出家门,去别人家整理杂物、擦拭玻璃、清洗油烟机,先是跟着人去,后来,自己慢慢接活干。
她喜欢擦玻璃,一擦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用跟人说话。
丈夫走后,她就不怎么说话。

她喜欢那些玻璃,她的大部分工作便是对付它们,让一块黏糊糊、脏兮兮的玻璃变得透明、洁净,映照出更多的光亮,是她的无上职责。
连梦里,魏敏奇也在擦玻璃。丈夫肖培龙的脸躲在逐渐变亮的窗玻璃后面,愁眉苦脸地望着她。那些事情,还是他临走前,写在纸条上——给她看的。蜿蜒、细小的字迹宛如春蚕吐出的丝,细弱、微妙,却不绝如缕;它们也像青春期男孩的情感告白,动荡、恍惚,错字连篇。那些事情,他连当着她的面亲口诉说的勇气都没有,却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当深夜无法入眠时,丈夫的讲述慢慢转化成画面在魏敏奇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复播放,每次又按照自己的理解不断添加进一些,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实。
魏敏奇去过丈夫老家,浙东山区,一个荒僻的古村落,宛如与世隔绝,最近的省级公路在五六公里之外,与集市更是相距二十公里以上。他小学一年级便住校,周末才回家,回家拿大米、蒸菜、柴火,交给学校食堂。如果大雪封山,便寸步难行,一家老小只能等到冰雪消融才出门。他的母亲是个哑巴,被人从外乡拐卖至此,卖给他父亲做老婆,生下他们兄妹两人。他一生下来便被抱到祖母屋里,连一口奶都没喝过。他的妹妹则要幸运一些,在母亲屋里长到三岁,被外村的姑妈领走。事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母亲烧柴时,还拎着黄酒瓶,喝得醉醺醺的,不小心将整座木屋点着了。那天,正巧父亲和祖父母在邻村姑妈家喝喜酒,宴席刚刚开场,村主任派人找到他们。一家三口一路哀号着奔跑到家,木头房子已化作瓦砾场,黑亮的椽木倒在湿漉漉的泥地里,散发出刺鼻的焦味。
有人说,他的哑巴母亲见火势扩大,无法控制,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被祖父一怒之下挥锄赶走的,临走前,脑门上还留着一个大血包。
他放假从学校赶回去,已是房倒屋塌,片瓦不存。年迈的祖父母住到叔叔家。他的父亲不得不继承祖父衣钵,去山上当了守林人。他的妹妹就此落户在姑妈家。只有他无家可归。火灾发生后,他一直借住在学校里,靠好心人的资助陆续读完小学、初中。他成绩不算好,也没有读下去的必要。从学校出来后,他做过搬运工、超市理货员、小区保安。父亲去世那年,他赶回去。他的父亲死在林场木屋里,被人发现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他无法从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上认出父亲的面容。自从十五岁离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尸体被喷上白酒,草草掩埋后,也没有立碑,他就下山了。
至于母亲,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过。直到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条寻人启事,说某地有户人家若干年前在山上捡到一名聋哑女,并成为失偶男主人的第二任妻子。现在男主人过世,聋哑女失去依靠,又为黑户,无法上医保。他们想寻找聋哑女在世的亲人,给她找个庇护所。他看了照片上的女人,一点不像自己的母亲,仍兴冲冲地赶了过去。
明明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妈,可我还是想去看上一眼。
好像我妈就躲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后,只有亲眼看过,我才能放心。
为了找到母亲,肖培龙还加入一个专门帮助失踪老人的公益组织。他帮助别人,心里也希望有人能帮助他母亲。有段日子,他经常找理由从家里出去,回来时衣衫褴褛,精神不振,要迷糊上很多天才能回归正常。面对魏敏奇的询问,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一言不发,就像一名真正的失忆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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