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之后,继续前行的他路过一堵墙壁,上面刚刷上石灰不久,洁白得几乎可以倒映人影,肯定用砂纸打磨过,是用来描绘政治宣传画的。已经走过的乔桑又折回来,盯着空白的墙壁犹如盯着空白的纸张,努力想要找出一个污点、一个水泥点或者一点油斑都行,他忍受不了这么单调的存在。但是没有找到,连一只暂时落在上面的苍蝇都没有找到,于是在确定左右没有人以后,他掏出一支记号笔在上面涂鸦,然后他立刻跑掉,他是个性格懦弱的男人。
他是一家工厂的机械维修工,到了夜间机器停工他才开始工作,排除故障,保证下一个工作日机器可以照常运作。他自称为医生,检查血管般检查锅炉房的管道,敲击流水线的传输带像是在做膝跳反射的实验。有时他拆开挡板,从里面取出线路烧焦的发动机时,就像从孕妇子宫中取出一个死婴,他会难过。并且用白布将其郑重地包裹起来,然后在某个阴天为其举行葬礼,在念完悼词后埋进土里。
当天空彻底变暗后,他来到工厂,呼吸含有金属粉尘的空气。工人们已经回家,他独自穿过一个又一个车间,看着堆积的半成品,绝对的寂静下他走到巨大的冶炼机面前,这是工厂最重要也是最巨大的机器,到处都积着一层煤灰,车间主任在昨天他辞职的时候,交代他换一个温控器,把旧的那个拆下换上新的。他的职位很快就会被替上,正如温控器,他也只是庞大社会机器上一个无足轻重的零件。
抚摸着已经冷却的外壳,他觉得这是麻醉机器的方式,然后拧开几枚螺丝钉,卸下盖板,像医生在肠道上找阑尾一样,在复杂的线路上找到温控器,那是非常重要的组件。所有的空调都停止工作了,他的额头渗出的汗水流到眼睛上,却没有护士用镊子夹着棉团为他擦汗。整整半个小时后他才换好,他看着割除下来的阑尾,不,拆卸下来的温控器:“你可是要命的东西。”
到了凌晨,天空是接近黑暗的深蓝色,没有星星,他又一次产生了错觉,将夏天的凌晨误认为冬天的傍晚。排查完全部机器后,尽管很认真地洗了双手,可上面还是有油污味,他该下班了,于是直接往手上喷杀虫剂来掩盖气味。他的生物钟已经完美地适应了昼伏夜出的工作,现在快天亮了,原本清醒的头脑开始疲倦,他想要睡觉了。
回到自己家里他没有开灯,像往常一样倒在床上,他一个人住,非常简单的房子,唯一特别的是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的老式时钟,那是他祖父送他的,已经不再走动了。他的祖父年轻时参加过游击队,在深山密林间转移,进行一场又一场战争。他非常迷恋祖父的这段经历,尽管只是听过零星的往事,那类似于黑暗中互相呼应的碎片。
他梦想的职业,就是擅长吹口哨的游击队员。可是这是在现实中,所以他是个怪异的机器维修工。
像水注满鱼缸,光线渐渐注满了房间,乔桑已经睡着,而且陷在梦里。他梦见自己是个游击队员,在山坡上隐蔽的他通过望远镜首先发现,侵略军的一辆卡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行驶。他模仿杜鹃的叫声发出信号,跟队友们一起发动袭击,他们的子弹可以打中敌人,可敌人的子弹打不中他们……突然,情景跳切到竹林中,毕竟梦缺乏连贯的严密逻辑。篝火正在燃烧,隐约可见里面书本的残骸,也许是上面的文字变成了飘起的火星。上面的支架挂着侵略者头盔改成的铁锅,里面正在煮罐头肉。游击队员们围着篝火,不时添加枯枝残叶,他在吹口琴,连绑在树上的两个俘虏都在认真倾听。有的队员在清理枪管,有的队员在另一个队员背上摊张纸写信。树林外面传来布谷鸟的声音,那是放哨的队员发出的,表示一切正常。所有人都沉浸在口琴声中,沉默的树林在保护他们,只有极其遥远的地方才能听见枪声……
这些情景跟乔桑祖父的讲述存在出入。在他的讲述中,游击队每转移一次,就会在原地留下许多堆干结的粪便,山里没有厕所。多数时间不是在跟敌人作战,是在跟恶劣的天气,跟饥饿,甚至是跟蚊子作战,死于蚊子叮咬引发的疾病的队员,可能远远多于死在敌人枪下的队员。
总是有人开小差逃走,也有人叛变拿队友的人头去县城领取赏钱,大家的娱乐不是吹口琴,是紧握手中的枪睡觉,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不过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在林中会模仿鸟叫来传递某种信号,乌鸦声意味着成功击毙敌人,麻雀声意味着进攻,布谷鸟声意味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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