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上,马戏团老板穿着戏服般的深色西装,肩膀上的猴子则穿着紧身燕尾服,他与它摘下高顶礼帽向空荡荡的观众席挥手,预先练习晚上的讲话:“咳——今天很荣幸来到这里,礼貌的客套话就不必讲了,总之请大家……”
在角落里,一个肥胖的老女人坐在——或者说是卡在破旧的藤椅上,她照着镜子,一只手为自己画黑眼线。她穿着不伦不类的戏服,童话书上那种,边角上缀连着塑胶星星。她很老了,说是上上世纪的人物乔桑都不会怀疑,她也很迟钝,画着画着就开始打瞌睡,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乔桑感到好奇,因为老女人背上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不是挂饰,还会不时轻轻扇动。有翅膀的人类,他首先想到的是天使,然而她太老也太丑了,翅膀也不是纯白色,脏兮兮的,羽毛很多已经脱落,露出光秃秃的凸显骨头的表皮,所以他只能形容为怪物。在马戏团看来,人有翅膀,跟人有两颗脑袋或三只手一样,是一种奇特的残疾,可以展览,吸引没见过世面的人买票。他们的宣传车上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异常漂亮,眼睛旁边有一颗痣的面孔流露出稚气,洁白的羽毛宛若聚集的月季花花瓣,真的像个天使。现在,因为皮肤的松弛,眼袋下垂,已经看不到那颗痣了,马戏团仍旧用她以前的照片,算是欺骗营销。
看见乔桑站在旁边,女人说:“喂,看我可是要另外付钱的。”
“这个送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乔桑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香烟。
“以前有很多小伙子送我东西,苹果、梳子、耳环……还得排队,就是为了看我伸一伸翅膀。”
“那说明你很受欢迎。”乔桑说。
“可不是,他们为了争夺我的一根羽毛还能打起来呢。”女人接过烟,陷入美好的回忆,但悲哀的现实马上渗透,“可是现在……”
“不好意思,想问一下,你能飞起来吗?”乔桑鼓起勇气打断她,这是他接近女人的原因,他对于飞行有种独特的渴望。
“真是漂亮的小伙子,我好像以前见过你似的,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女人转过头来,以清澈的目光打量乔桑,眼睛现在是她身上唯一漂亮的地方。
“请问你可以飞吗?”乔桑重复一遍问题。
“以前可以,现在老了,不行了。”女人回答。
“真遗憾啊,可惜你以前没有来过这,小时候来过的马戏团都很普通,只见过连体兄弟,没有见过你这么特别的演员。”乔桑说。
“我来过,我小时候就住这附近的村子,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女人打开那盒烟,抽出一支,擦燃一根火柴点上,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呼出,“那个时候我还很漂亮。”
“我从没有听说过。”知道她不能飞行以后,乔桑显得沮丧,根本不在意她接下去说什么,往其他地方走去。
“你没有听说的事情多着呐。”她说。
他不打算真的在这里等到演出开始,他决定继续赶路,等天黑就麻烦了。这时,一只黑猫从旁边跳出,警惕地观察乔桑时,乔桑也在观察它。等它跳上一个箱子,接着消失后,乔桑说:“那不是我以前走丢的黑猫。”
乔桑的祖父年轻的时候为地主种地,地主的马跑到地里偷吃玉米,结果踩到了他放的铁夹。地主要弄断他一条腿,因为一条马腿换一条人腿,于是他开枪杀了地主,上山找游击队去了。祖父在他年幼的时候讲过一个乏味的故事,那个故事是——某个村庄,一群强盗不定期骑马出现,践踏稻田,抢走脱壳的白米,掳走漂亮女人。每次强盗离去,村民就围在一起哭诉,埋怨朝廷埋怨老天埋怨祖先……某日,一个年轻侠客出现了,他号召村民组织起来,以多数对抗强盗的少数。结果,村民把侠客捆绑起来交给强盗,请求他们下次来抢时少抢一点,强盗同意了,并且将侠客的头割下来挂在村口作为警示。侠客搞错了一件事,就是村民不需要被拯救,村民是受虐狂而强盗是施虐狂,这是完美的互补关系,他们都需要对方,而侠客的出现,就像一个婚姻中的第三者出现。
他去了医院。看见了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祖父,祖父已经没有讲故事的时候那么健壮了,整个人仿佛在渐渐地萎缩。医生告诉他最多还能撑几天,所以不能只靠护士看护了,他得自己陪同。他的祖父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由于化疗头发已经脱落,面容枯槁。望着祖父现在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出生以后父母就离异,监护权归父亲,母亲去了别处,据说另组了家庭,所以他对于母亲毫无印象,而他的父亲也在他八岁的时候死于工程事故。因此,他总觉得自己的家族受到了诅咒,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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