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野草又沿着台阶和土墙长出来了,爬满了整个巷道。她记得,去年回这里养病,精神状态好一点的时候,曾经仔仔细细把这小巷的草都拔光了。她在拔小巷的草,也是在拔自己心里的草。小巷的草拔了又长,她心里的野草也是一样,拔过一阵,以为干净了,可不提防的,它又盛气凌人地长了出来。特别是那种叫鬼针草的特别讨厌,不小心蹭到了,裤子上、衣摆上、鞋袜上就会黏上许多这种针状的刺。她今天穿的是裙子,是一条红色的鱼尾裙。出门的时候,丈夫还夸了她一句:“这条裙子不错,你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啊!”她眯着眼笑着看了他一眼,有点慵懒,有点妩媚:“对啊,今天我是一条鱼!”
鱼尾裙正好是及膝的长度,所以,裙摆上黏得不是很多,只鞋袜上多了些。这种鬼针草是一种草药,农村长大的她对这种草药非常熟悉,当然,对她的病全无疗效。贴着菜园墙长着的臭草也蹿得很高了,枝上开着一簇簇五色的花。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五色梅”,也是一种草药,不过,对她的病同样没有用处。包括医院里带回来的那些药,都是没用的。它们的存在只会提醒她:你有病!不,我没病,我不用吃药。或者说,我不吃药,就代表我没有病。她常常用这样的逻辑骗自己,也骗过丈夫。他提醒她吃药的时候,她就配合答应。反正他也从没盯着她看她有无吃下去。就算他要盯着她,她不想吃,总还是有办法不吃的。
她想把这小巷的草再拔一次。她半蹲下来,手刚揪住了一把臭草,那簇成一个小彩球的花动了一下,好像在躲闪她的侵犯。一种熟悉的臭臭的“花香”袭入她的鼻孔,她把手松开了。干吗要去除掉它们呢?她想起小时候,她和一帮女孩子,总喜欢摘下这臭草花用一根细藤草穿花环、穿项链、穿手串。花和叶子的味道都有些刺鼻,可这些都拦不住一群爱臭美的小姑娘。她们总在一起比谁穿的花环、项链和手串更美,谁戴上这些小玩意儿更美。一阵阵快乐的笑声把小巷里觅食的鸡鸭吓得扑棱着翅膀飞。她顺手摘下一朵五色梅,簇成一团的五色梅马上散成一小朵一小朵的,不太情愿地躺在她的手掌里。她攥住手掌里的花,把手举过头,倏忽把手张开,一阵花雨从头顶洒落。像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撒花的游戏。她拉动两边的嘴角,想笑。两边嘴角却迅速往回缩,耷拉了回去,变成撇嘴的表情。没劲,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慢慢走过小巷,任鬼针草蹭上她的裙摆,甚至故意往长着鬼针草的地方靠。小腿被刺扎得痒痒的,她似乎找回了一点点久违的快乐。想到她将要去做的事情,她有点激动,有点亢奋。
如果我还可以带走什么,就让我带走小巷的气味、回忆和鬼针草的刺吧!她想。
那扇木门近在眼前了。老家的钥匙,他们兄妹仨各有一把。她掏出钥匙,对准锁孔。手有些抖,校正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她慢慢地推着门,门慢条斯理地吱吱呀呀打了开来。门里的光和门外的光汇集在了一起,不像是光明与光明的汇合,反而像是彼此有些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她一眼看见了长着花草的院子。那些花草,有爷爷奶奶种下的,有爸爸种下的,还有她和兄弟姐妹们种下的。她记得爷爷说过,院子当中的桂花树是他小时候种下的,爷爷奶奶都活过了百岁,所以这棵桂花树也快一百岁了。
爷爷和奶奶生前经常一起在院子里浇花,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桂花树下的石桌石凳还摆在那里,她好像看见爷爷奶奶此时正坐在那里,慈祥地看着她。回家了,她心里升起一种很暖的感觉。树活得比人长。她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是啊,树活得比人长。爸爸妈妈种的茶花也还在,可爸爸和妈妈都先爷爷奶奶一步走了。爷爷奶奶还相扶相携着在世上又活了二十几年,一起活过了百岁,成了村里最长寿的老人。她在石桌石凳边蹲了下来,对着桂花树叫了一声“爷爷”,又叫了一声“奶奶”。她在那株茶花前也逗留了一会儿,用手指抚了抚叶子,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爸”和“妈”。以往每一次回家,总是睹物思人,总会心酸和哽咽,这一次,她却出奇地平静,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将要解脱的快乐。
她被一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她要回来看一看,看看她的出生地。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