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是掏空的两间房,没生火,又冷又阴。满是油污的地上胡乱扔着千斤顶、撬杠、扳手等工具,靠墙有一台拆卸轮胎的机器,另一面墙靠着长条沙发,海绵皲裂,露出弹簧。女人掀开直挺挺发硬的棉门帘,把我让进里屋,热气瞬间激活了皮肉。里屋不大,明显干净了许多,居家过日子的场景。当地盘着四四方方的泥炉,炉身刷着大白,铁质的炉盘烧得通红,上面坐着一把大铁壶,呼呼冒热气。最舒适的位置是双人床,大花床单浆洗得发白。女人让我坐下,拎起铁壶倒了杯水。我双手捧住水杯,十指有了暖意,并顺着经脉向全身流淌。
女人把我安顿好,切入正题,说这个型号的轮胎没现货,需要从县城调一条过来。她说话的口气和蔼亲切,始终没谈价格,像是和自家人商量事情,嗅不出半点生意人的铜臭味。我感觉不是要付钱买服务,而是在接受帮助。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换胎,我点头允诺。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打电话要货。然而这件事却存在疑点,柜子上分明放着一部手机,她却要用我的。我把手机递给她时,她没有接,示意我自己打过去。然后,她告诉了我一个座机号码。我拨了号,把手机放到耳边,歌曲声响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一直唱到那句日落西山沟,也没人接。女人两手攥着衣角,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嘴唇在微微抽搐,神情竟然有些紧张。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屋里很安静,女人应该也听到了这句语音提示,但她还是睁大眼睛问,是没接,还是挂了?过了五分钟,女人又让我拨号,我再次拨通,歌曲响过后还是那句提示。女人的眼神灰暗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神采。我猜测,那个不接电话的人该是她丈夫,女人也猜到了我的猜测。她说,我男人估计是喝大了,不靠他了,我直接给你联系货吧。说完,她用自己手机拨通另一个号,很快定好一条轮胎。
我坐在床上等轮胎。女人忙乎着做下午饭,用一个瓷盆和了面,一点点捏在手里,搓成一笼细细的莜面鱼子。搓好鱼子又去弄配菜,土豆切成粗条,陶缸里捞出酸菜剁碎。配菜放到小瓷盆里,浮到锅底的水中,坐上笼屉。铁皮壶从炉盘上拿下来,放上蒸锅,工夫不大,锅底的瓷盆被煮得叮当直响,屋里白乎乎起了一层蒸汽,窗玻璃涂成了乳白色,伸出指头就能画图。窗台上摆着几小盆花,多数没开,叫不出花名。日光暗淡下来,叶片和花骨朵没了亮色,融在暮色里,如笼着轻纱的梦。
苏染也养花,龙骨、仙人球之类的,几天不用浇水。顶顶问那些花为啥没有叶子。苏染告诉她,这些花本来都长在干旱少雨的地方,为了节省水分,只能把叶子缩小,那些刺就是叶子。苏染上高中时,唯独喜爱生物课,回回考试都九十分以上。我在宣城的工作稳定后,苏染来过几次,夸赞宣城的气候好、医疗好、商场好,赖在宿舍不走,也养了花,一盆虎皮令箭。
可宿舍毕竟不是家,小住三五天后,只能不情愿地回沽水。之后,苏染拼命打零工挣钱,想在宣城买房。她什么挣钱干什么,经常跳槽,沽水县用人的地方几乎干了个遍。最后她发现,秋天到冷库包菜最挣钱,一天下来,有一两百收入。可这个活儿季节性强,干了一季后,需要另谋高就。沽水县最初的足疗店,都是外地人开的,服务员也是外地女郎。苏染成了这个行当第一个本地服务女郎,推拿按摩、刮痧拔罐越来越娴熟。认识和不认识她的沽水人,都喜欢找她服务,其中不乏酒徒、混混和变态狂。我知道苏染干了这行后,就不再给宿舍窗台下那盆虎皮令箭浇水。这花由于无法新陈代谢,叶绿素在慢慢消耗,坚挺的叶片蔫巴了,越来越黄。这种衰弱十分缓慢,就像一个患了慢性病的人,今天看来和昨天没多大不同,但终究逃不过厄运。正是这种日复一日的施虐,给我带来少许快感。
女人把土豆酸菜汤和一笼莜面摆在折叠桌上,我胃里开始打鼓。我瞟了一眼餐桌,摆着两只大碗和两双筷子,另外还有一碟辣酱和两头大蒜。仅凭餐具还无法判断我能否吃一顿久违了的家乡饭,其中的一双筷子是否属于她丈夫也未可知。顾虑很快打消,女人劝饭的架势自然而实在,我半推半就坐过去。拿起属于我的筷子时,女人剥了一瓣蒜放到我的碗边说,本来今天该吃腊八粥,没工夫去县里买米,凑合吃点莜面吧。我点着头说,这个好,我一年没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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