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紧不慢地吃了半笼莜面和两碗半土豆酸菜汤,强装文雅的吃相,掩饰不了一天没吃东西的落魄样。女人该盘问我些什么才对,比如,我从哪来,到哪去。可她几乎没有问话,只谈与所有人有关的事情,比如,天气,比如,路况,仿佛一起进餐的,是她熟悉的人。这种剔除了陌生的感觉很好,可以让我放心大胆地吃饭。
女人刷了锅之后,夜幕降临,炉火格外红,火影在墙壁上跳动,像草丛里若隐若现的生灵。女人打电话催了两次,轮胎迟迟没有送来。晚九点来了电话,说这个型号的轮胎只剩一条,检查时发现裂纹。女人气愤地质问,你们指啥吃呢?早干啥呢?对方啰里啰唆说了一堆道歉的话,口气里能听出酒味,然后告知,已经定了一条,明早直接由班车从宣城捎到半坝店。
三
天黑透之后,寒冷又加了把劲。从红梅补胎店到王老大旅店,不足二百米,耳朵就被冻脆了。皮鞋硬邦邦变成一对鼓槌,敲在土路上,节奏急促,声音清脆。下半扇面皮在围巾里裹得严严实实,寒气还是钻进来,刺得鼻孔发疼,像箭矢穿透铠甲。
经过几处院落,窗户映出艰涩的灯光,暖色并未化开冷冰冰的墙壁,在院子里凝固成了一团团浓稠的橘红。听红梅说,这半坝店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副食店、旅店、修车店都有。头几年生意红火时,还开过洗浴按摩店。宣城通往内蒙古新修了高速后,大部分车不走半坝店了,多数店铺关了门,旅店也只剩下王老大一家。
王老大旅店没开灯,门上落了锁,烟囱口白乎乎的,像是一层霜。原路返回,敲开补胎店的门。红梅并不惊讶,王老大旅店的生意不景气,三天两头关门,年根时为了省煤,几乎不开,定是去县城他儿子家了。
我在里屋的炉火边搓着手,刘海和眉毛上的白霜很快化开,滴滴答答向下淌水,流到眼角的像是泪。我说,看来只能截辆车走了。红梅用铁钩挑开炉盖,倒入半簸箕碎炭,眼睛瞅着炉火说,都这么晚了,哪有车啊。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做出一副思考如何过夜的表情。这的确是一道难题,我想让红梅给出答案。
红梅早已成竹在胸,她说,大哥,只能委屈你在沙发上将就一夜,冷是冷点,总比外面强。我点点头说,那太谢谢了。红梅从双人床上抽出一套被褥说,这是我男人的铺盖,别嫌弃。我盯着铺盖问,他不回来了?红梅答,回来再说。说完抱着铺盖来到外屋,整整齐齐铺到了破旧的沙发上。
厚厚的门帘,将里屋和外屋割断,长着羽毛的柔软热气,再也飞不进我的身体。僵硬的四壁和地面上,爬出一堆阴冷的虫子,用尖利的触角,刺穿了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我和衣钻进被子里,连续打了好几个冷战,浑身像浇了一盆凉水。橡胶和油污味道,在鼻孔中恣意通行,让我意识到知觉还未完全失去。一刻钟后,体温渗透进棉絮,暂时形成了一层保护膜,有了点暖意。而随着夜的深入,保护膜在破裂,就像那条漏气的轮胎。再次入侵的寒冷,让我难以招架,天亮之前,大有突破最后防线的态势。
事实上,这次出行,从出发那一刻起,就注定是盲目的。假如轮胎不爆,情况会不会好一些?那样,我或许会鼓起勇气开进沽水县城,找家舒适点的旅馆住一夜,或者中途折返,无论如何不会受冻。但睡在温暖的地方,肉体摆脱了炼狱,精神必将坠入深渊,那会是一种揭开伤疤的痛,本来麻木了的孤独将会被唤醒。这样看来,轮胎爆得恰逢其时,很值得庆幸。皮肉虽然遭受了寒冷的灼伤,孤独却因一丝家的温暖而继续沉睡。隔着那扇门帘,我能听见里屋的响动。叮当的铁器碰撞声是在封火,床板的吱扭声是在铺被子,拉链的刺啦声是在脱去红棉袄。那都是一个女人整出的响动,像老鼠一样轻柔,有俗世的温馨,有烟火的味道。
公路上的确没有一辆车经过,村里的狗都冻哑了,干冷的天也没有风,夜静得出奇,我能想象屋外的空旷冷寂。如果此时有人向这边走来,即使踮着脚尖,也会发出扎耳的脚步声。那走过来的人,必定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因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与红梅瓷实的身体匹配。而现在,那个男人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没有理由在异常寒冷的半夜,才想起自己的家门。他去了哪里?睡在了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拨他电话时红梅的神色异常?为什么这房子里没有一件男人的物品,哪怕一个刮胡刀?这个男人是个谜,但红梅不会对陌生人讲出谜底,她甚至故意伪装,制造男人随时可能回来的假象。对红梅而言,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她不会知道谜底,也无须知道谜底。对陌生人而言,每个人都是谜,许许多多的谜,组成了谜一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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