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放大了屋里所有的动静。红梅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和被子的摩擦声汇聚成一阵旋风。她还打了嗝,像天边的闷雷。她时不时地清嗓子,喉管发出干涩的声响,声音像是大锯锯树的那种。
坝上冬季异常干燥,很多患有咽炎的人在这个季节发作。她喝了两次水,在牙齿间漱漱,猛地咽下。喝水声传到外屋,发生了能量转换,变成了一幅画面,一只青蛙在池塘里扎猛子。水杯撞击到床头柜上,我的视觉中,出现了寺庙里的大钟。后半夜,她起了一次夜,便盆发出颗粒状的噼啪声响,之后是逐渐变强的管箫音。
今晚的失眠,不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兴奋。我感觉有一对白色的蛾子,在黑暗中飞来飞去,混乱的轨迹漂白了浑浊的深夜。除了寒冷,这个夜无可挑剔,我一直保持安静,尽量不惊扰到门帘那边。
但越来越沉重的寒冷,冰山一样压过来。皮肉被上了紧箍咒,周身的血液在慢慢凝固。清鼻涕在鼻孔中爬进爬出,最终逼出两声炸雷般的喷嚏。之后的情况越来越糟,我不停打喷嚏,如同一只误判了时辰的公鸡。我的口腔和鼻孔完全失控,发出“阿嚏、阿嚏”的爆破音,把寂寥的深夜炸成碎片。我索性起身,披着被子来回走动,麻木的双腿高抬轻落,一瘸一拐,像垂死的蚂蚱。黑暗中,隐现出补胎机器的轮廓,这头黑乎乎的怪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我向它展示着人类奇怪的舞蹈,幅度很大,起伏缓慢,一副失重状态下太空漫步的模样。我的血液流速加快,四肢变得柔软,腋窝竟然有了温热的潮气,这是出汗的征兆。我加大幅度,动作越来越夸张,手舞足蹈,一招一式,跳得风生水起。夜像一摊黑水,被搅动得暗潮涌动,我的内心泛起发泄的快感。一年多来,我如同僵尸般活着,从未像今天这样放纵过自己。
蓦然间,一道亮光照射过来。此时我的右腿高抬,左臂伸直,右手抓着被角,正在做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可能是过于陶醉,红梅下地、开灯、掀帘的一连串动作,我竟然毫无察觉。突如其来的偷袭,让我一时难以反应过来,僵立在那里,如同被高人点了穴。这尴尬的一幕,活生生地呈现在一个女人面前。
红梅惊异地看着我,然后发出咯咯的笑声,样子很女性。能看出来,她在努力压制笑声,以便给我留点面子。她把笑声咽进肚子里,对我说,大哥,难为你了,快进屋吧。
四
那夜注定无眠,苏染的嗓门越来越大,把睡在另一个房间的顶顶吵醒了。我听到顶顶穿鞋下地的声响,她一定靠在门口偷听我们的争吵。这样的争吵每个周末会进行一次,既然苏染不顾及,我又何必顾及,在原则性问题上,让步就意味着生活发生质的改变。起初,苏染并不像这样狂躁,那时宣城的房价还未涨到让人绝望的份儿上,她觉得,只要拼命赚钱、省吃俭用,就会结束两地分居的局面。到后来,她不再对宣城买房抱有幻想,就退而求其次,要到宣城租房,然后在那里打工。
这个想法很快被我否定,我告诉她,宣城的房租贵得吓人,而且工作非常难找。仅宣城钢铁公司就有数万工人,这些爷们大都是外地人,老婆孩子投奔过来,哪家不需要租房?哪家的女人不需要打工补贴家用?整个宣城,人能住的地方全都挤得满满当当,是能养人的地方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苏染看似合理的方案被否定后,就开始撒泼,要搬进我宿舍住。这明显是无理取闹,文化站大小也是单位,养我就算给面子了,哪能捎带老婆孩子。
就在那个冬日的夜晚,苏染提出了另外的构想,让我放弃在宣城的工作,回沽水发展。我说,发展个屁,沽水弹丸之地,我喝西北风差不多,我总不能像你那样,给人捏脚推背吧?我一句话,戳到她的伤口,让她积压胸口的闷气瞬间火山喷发。她指着我的鼻子说,韩灯,我没日没夜、低三下四地干,为了啥?不就图个全家人早日团聚?你倒好,非但不领情,还三番五次拿我干的工作说事,简直是白眼狼!
我仰躺在枕头上,白了她一眼,压着声调但十分恶毒地说,你那也叫工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几个臭钱,连色相都敢出卖。
苏染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我感觉一股冷风瞬间通透了半裸的身体。她浑身颤抖地嚷道,你韩灯是那样的人,就把别人也想得和你一样恶心!
打人怕打脸,骂人怕揭短,苏染显然又要翻旧账。我在新婚后,依然惦记着另一名女性,与我的初恋小雯保持着密切关系,虽然后来在苏染强大的攻势下断掉了,但她一直耿耿于怀。介于这次争吵有可能升级为核战,我不得已使出撒手锏,坐起身,先从背心开始,一件件穿衣服。在之前的每次争吵中,只要我一穿衣服,苏染就会服软,因为这预示着我将即刻动身回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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