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出这个结尾,红梅该知道我的绝望了。可她并不这么认为,她说,大哥别泄气,苏染还活着,只要人活着,事儿就不一定完。
五
在半坝店住了一晚,红梅的男人一夜未归,使我得以在那张床上睡到天亮。早九点多,宣城开往沽水的班车,果然捎来一条轮胎。红梅换胎的动作很麻利,一招一式能看出来是个老手。彼时日头正在爬高,阳光照过来,亮汪汪,银闪闪。红梅的棉袄泛着红光,像一团火。
初九的天气和初八相差无几,村里的土狗冻得四处游走。发了一夜汗,感冒好了,我有点体虚乏力,没出屋,在里屋坐着,两眼酸涩地看窗外。红梅换好胎,下了一锅面条,我就着咸菜连汤带水胡噜了一碗,休息了一会儿,身上有了点气力。算账时,我坚持把食宿费付了,红梅推阻着,只收了轮胎钱。临走,红梅托我办件事,到沽水县她家走一遭,看看她男人彭旺在不在。
红梅沽水县有房子,有点出乎意料,却也合情合理。我一边往脖子上缠围脖一边说,难怪妹夫不回来呢,原来有地方住。话题绕到房子上,我从红梅口中得知,彭旺做梦都想住进县城,为了圆梦,他到县城建筑工地卖苦力,干上了工钱最高的架子工,把补胎店留给红梅。夫妻俩标着膀子干,用血汗钱,在县城买了楼,圆了梦。红梅说,自从买了楼,我家那个死鬼连面都见不着,就知道住进楼房享清福了。
绿园小区不大,十几栋楼房,按照红梅给的地址,我找到了五楼她的家。她把家门钥匙给我时,嘱咐过我,要先按门铃,如果彭旺不开门,再用钥匙。我按下门铃,并未听到叮咚声,估计没电了。我捏着钥匙想了想,还是尽量不用这东西好。红梅信任我,也是急于想知道丈夫在不在家,在家干吗,这毕竟是别人家,擅自闯进去,万一撞见点啥,不合适。我弯着食指敲了三下,没动静。又加大力度敲了五下,还没动静。
我打开门,探头望了望屋里。客厅空荡荡的,除了地砖和天花板别无他物。墙面刮了腻子,白花花的,空气里有股土腥味。迈步走进去,目测了一下,房子有八十平方米。拐个弯就是卧室,走进去,皮鞋发出回声。卧室也空,只有一张桌子,老式的一头沉那种,古铜色。
桌面上方的墙上,挂一个相框,黑边。相框里镶着照片,白底黑瓤,是个男人。颧骨挺高,谢顶头,深眼窝,眼球阴冷地盯着我,目光犀利,对视瞬间,惊出我一身冷汗。照片下方,正对着桌子上一个盒子,酱红色,木头的,工笔镂雕着祥云飞鹤。盒子正中,也镶着一张照片,与墙上挂的同版,只是小了很多。盒子旁边,放着一部座机,应该就是我拨打过的那部电话。
眼前的一切,让我头皮发麻,脚底发软,浑身像过了电。来不及多想,扭头往外走,到了楼下时,想不起是咋下的楼。此时格外想遇见个人,可小区里安静得像是坟场。一眼瞥见单元门口贴着收暖气费的告示,想到了物业,跌跌撞撞找过去。屋里坐着个女的,见我进来,堆起满脸褶子笑了一下,开口问我住几号楼。我随口报出了红梅家的门牌,女人翻着账本查找后,抬头狐疑地看着我问,你是彭旺什么人?他家可三年没交暖气费了。
我摇摇头说,我不交暖气费,是想问问,这家有没有人。
女人满脸的褶子向下弯曲,冷冷地说,男人早死了,女人不清楚在哪。
我追着问,男人是咋死的?
答,工地上干活,从架子上摔死的,就是从他家那层掉下去的。
问,那他妻子不知道?
答,你这人有病吧?男人死了老婆能不知道?彭旺一死,他老婆跳了大半年,又打官司又撞墙,见谁和谁要血债血偿,把那处房子抵给她,才罢休。这女人太刁钻,自从得了房子就没交过取暖费和物业费,连人影都不见。
从沽水返宣城的路上,积雪覆盖着辽阔的四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车到半坝店,停在上次补胎的地方。掀开门帘,红梅坐在床上缝衣服。我进来,她并未起身,也不搭话。我从棉衣口袋捏出钥匙,递给她。她攥住钥匙时,手抖了一下,像在锁上一扇门。那扇门就是我的口腔,那牙齿和舌头之间藏着一个事实,一旦开启,将会有岩浆喷射,瞬间融化她虚妄的自欺。
她收好钥匙,与我对视了一下,眼中充满了某种渴望。我受到鼓励,谎言脱口而出,老妹,别再理彭旺了,他有了别的女人,就住在你家里。我话一出口,红梅两行眼泪瞬间决堤,她疯了一样拿起手机,拨了号,熟悉的歌曲隐约发出,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她对着手机大喊大叫,你个死鬼,老娘没日没夜地受,你倒好,搂着骚货享清福呢!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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