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寨头山脚向南的丘陵上座落着一座小村上泉冲,村子有二十来户人家,与树林、坡地分散杂处。一条林间小路蜿蜒延伸,将村子一分为二,我家挨近坡顶住在路西的小湾子。
小寨头实在低矮,站在村子里就看不见它的尊容,似乎已经被村子淹没。小寨头前端,圆润的山包上长满杂草,杂草间遍布黑灰的石头,石头凸凹不平,各呈异态,上面长满青苔。石头模样虽不规整,村子里家家户户建房垒地基的石头却全部来自于此。我家坡顶下延倾斜着全是坚硬的麻砾石,东高西低,为了建房,东侧要凿退麻砾石往西填,不足部分要填很多土,土外沿需要用石头拦砌起一堵墙。为了筑起这道石墙和垒院墙所需的根脚石,父亲不停地从小寨头一箢筐一箢筐挑回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石头后来成为我家坚固的墙基。小寨头还有些石头是数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劫余的火山灰石,疏松多孔吸水。父亲挑有些形状的回家进行雕琢,放在水泥槽中做假山,看起来很有情趣。
小寨头向北的山脊上,生长着低矮的灌木,蚊柞及多,山楂树也多。山楂从青涩到成熟都是我的爱物,每次光顾小寨头,我的嘴不闲着,衣服口袋也不闲着,总是装满山楂。山脊二面至山脚全是松树,风起时,松涛阵阵轻吟,好似唱着一首永不停歇的古老歌谣。我坐在石头上,咀嚼着山楂,或者草茎,听松风合唱,很多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松树林间除掉茂密的草丛,还有映山红、兰草。三月三前后,多少踏上小寨头的脚步,就是为了挖兰草,掐映山红。映山红火红,兰草清秀幽香,拿在手中,周围空气流动着快乐与芬芳,崎岖多石的林间小路似乎不那么难行了,日子过得也不那么艰难了。
小寨头如同弟弟,隔着田冲向东北对望的是更高些的哥哥:洪山寨。洪山寨上森林繁秀,自然分布着松树、枫树、栗树,还有人工栽种的杉林、毛竹。栽种杉树的杉槽更是耗费了数不尽的村民的劳动、汗水。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付出,即使在生活最艰难、物质最匮乏时期,村民对山林的保护丝毫没有放松,看管得格外严格。
洪山寨西南半山腰的低洼处,建有一座林场,综合管理着各个山坡间散布的瞧山棚。大队从各生产队抽调的守林员就是山林的守护神。放牛、砍草、打柴的区域和时间有着苛刻的限制。越是在艰苦时期,压低索取的欲望,山林回报给村民的越是丰厚。人懂树心,树解人意。山林得到有效保护,森林蔚然深秀,俨然成为蕴藏丰富的宝库。
山林间柴草茂盛,草丛中生长着各种药材,夏秋时节雨后还会冒出许多蘑菇。放牛、打柴、挖药、采蘑菇……随便一种劳动都可以在山林里打发一整天,劳动和收获成为鸾生姐妹,欢乐也如影随形。
没有电力、煤气,灶台、火堆里熊熊燃烧的柴火传递着温暖。牛群在山坡上埋头吃草,成群的飞鸟成为竞技高手,乌压压呼啦啦的在山林、田野飞过。太阳从白石人山头升起,经过洪山寨时的脚步总是很慢,似乎眷恋着绿色的清润不愿离开。雨水笼罩山林时仿佛青睐有加,雨丝绵软轻柔,告别时留下缠绵的云雾久久相伴。冬天从黄淮平原吹来的风经过洪山寨时,凛冽的步态好像有所减缓,呼啸的声音消散进浓密的山林,转换成无声飘落的白雪。
村子依靠在山林边,让生活有了一份坚实的保障,山绿了,水碧了,村民的生活也多了许多盼头。
二
洪山寨四周散布着多少泉眼,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塘堰、水库,我没有细数过。我只了解村子旁边的水系,就如同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一般,可以清晰地知道它们的走向流动。
洪山寨林场下面有一汪清泉,供应着守林员的生活饮用,也是登山劳动以及赏玩者的解渴佳品。泉眼在林草之间,浅细清明,由石头围起,溢出来的水流叮叮淙淙地注入山半腰的高大堰。高大堰常年蓄满碧水,三面松林倒映,显得水面愈发幽深。堰坝宽阔厚实,遍生青草,坝埂外沿有一排油桐树,阔大的叶间结满青桐。大堰里富裕的水流从楼灌(泄洪口)打着旋咚咚而下,汇入田地中间的低大堰,灌溉着洼里头一冲的田地。
为了应对洪涝灾害,在高大堰坝埂西侧沿牛棚山脚而下的小路里侧开挖了一条水渠。水渠在石头间行走,最后在牛棚山西南脚下龙井旁的大堰交汇。这条水渠和一冲冲梯田一起,混合了多少代村民的汗珠,磨损耗费了多少铁具?水渠洪涝时可以泻洪,天旱时可以引流互济,平时涓涓细流在渠中奔流,在石窝冲击出的深穴中旋舞,好似孩子口中快乐的哨声。
洪山寨西坳口往下延伸的田地中间大堰埂下的龙井,才是小村的灵魂,上泉冲的美名便由此而来。大堰因泉水而在,清波淩淩,一群群鹅鸭子是水里的常客,野鸭只能偷闲光顾。堰坝修葺得宽厚结实,坝埂上蔓生着青草。一股顺堰坝喷涌而出的龙井泉水,汩汩而流,滋养着上下泉冲的田地,守护着人们的丰收,守护着人们的衣食,不知存在了多少世纪,滋养了多少代人。泉水顺着田冲中间的排水沟向下流淌,有一部分源源不断地流入村子前面的大湾塘。大湾塘居于村子中心,里侧石摆上长着许多垂柳,外沿塘埂上站立一排白杨,修饰得池塘分外雅致。得益于龙井泉水济助,大湾塘终年充盈,清波荡漾,水中不仅是鱼虾的世界,也是绿荫飘逸的天堂。
村民们未雨绸缪,在大湾塘东北角用石头垒砌一座高高的抽水台。沿抽水台修建了一条水沟穿过村庄向西贯通后大塘。后大塘在小寨头南坡偏西的一片洼地间,有限的流域面积无法有效补水。后大塘像个天生患病的妇人,模样虽俊俏,可是塘水十有八九不满,水面永远浑浊不清,看上去一副病奄奄的样子。塘埂上生长着细小茂密的竹林,拥挤着道路勉强可以通行。村里人总说塘里有水鬼,搞得很少有人驻足,只让塘埂上几乎全部成了竹子的乐园,麻雀趁虚而入,堂而皇之的占据。从后大塘向下至下泉冲水库间的一冲田地于是就连带着不幸,时不时有缺水之忧。通过抽水台上贯通的水沟,在干旱时用抽水机将大湾塘的泉水注入后大塘,算是给失血过多的病人及时输血。打我记事起,抽水台就像神一样的存在,高高雄居于大湾塘北边。抽水台堆叠整齐的巨大石块上严禁孩子们爬上去玩耍。水沟穿行林间,被草丛遮挡,平日无人问津,可从无破坏,只等关键时刻发挥出它应有的价值。
大旱之年,依靠勤劳和智慧而成的完整水系发挥出巨大作用。抽水台前架起抽水机,哒哒的轰鸣声,让龙井的泉水流进后大塘,最大限度挽救每一块田地,每一株禾苗。这些水系,如同隐藏在人体里的血管和血液,看不见它们的存在,可是它们却是生命所需能量源源不断的输送者。大堰、大湾塘里鱼虾欢游,鹅鸭嬉戏。龙井下边的水沟里长满水草,水草间是鱼虾的乐园。大冲的久水田里,虾子草无处不在,野茡荠随处可见,泥鳅、鳝鱼横行其中。董鸡在秧田里不停练着歌喉,白鹭迈着优雅的步态在田间散步,不时看看水中的倒影,留连顾盼一番。
山林、田园和村庄井然有序的交错,村庄以山林为依托,厮守着田地而存在。田地成为人们的命根子,只要撒下种子,用心耕作,就会有收获,就会养活生命。
三
小村何其有幸,得以依托山林和泉水滋养而林草丰茂,地有所托。人们用最原始的手段挖空心思为土地积肥,输送营养。人畜的粪肥,池塘里沉淀的淤泥,春天割的青草浸泡沤肥,田地里种上花草(紫云英)翻耕后沤在田地当成绿肥。传统的耕作方式虽然不能让土地产生速效,可得以良好延续的绿色生态却成为生命赖以生存的根本。
庄稼既需要肥料,还需要佑护。小村黄褐的黏土很有特点,“干了像个铜,湿了像个脓”。泥土经过雨水浸泡后,十分粘黏,行走其上形同恶梦。太阳晒过以后,泥土很快板结,十分坚硬。何时播种,何时施肥,何时除草都要选择恰当时机快速行动。
杂草是庄稼的天敌,也是懒人的收获恶梦。对付庄稼间的杂草既费精力,又要耐性,还要把握时机。秧苗除草薅秧,需要赶在炎炎夏日,连日晴天,将秧田水排放干净,赤脚把秧苗间的杂草踩进泥里。烈日连续曝晒下,泥巴逐渐干硬皴裂,杂草混合进污泥被消灭干净,秧根可以暖暖地吸收着太阳的能量。锄地要选在雨后初晴的头几日,早了土湿,无法下锄,晚了土硬,劳动效率低且强度大,锄头磨损也快。在恰当的时候下锄,泥土的性格就变得疏松温顺,刚露出头的草芽在毒日头下立马灰飞烟灭。
人勤地不懒,田地知人心,土地与人之间的情谊是建立在彼此熟悉了解,尊重爱惜之上的。只有认真了解土地的习性,依照它们的规律,用深情进行耕作才可以达到事倍功半。
清晨,阳光从白石人山投射过来,金色的丝线缠绕在田冲坡地,也缠绕在村子里的房舍林间。小村的苏醒从声音开始。鸡鸣声长短彼伏,狗吠声是间歇的欢快,鸭子早早溜进大湾塘里嘎嘎声在水面上扩散出极富韵律的波纹,喜鹊总是不失时机地添加伴奏,如此新鲜的晨光,喜鹊怎可缺席?下田地干活的村民纷纷沐浴着晨光。背着铁掀,扛着锄头,背着犁,赶着牛。耕牛不停甩尾驱赶苍蝇,迎着朝霞高吭地哞哞几声。烈日当空的正午,仍有人戴着草帽,脖颈上围着手巾在地里挥汗如雨。六月炎天莫贪睡,锄头口下出黄金。金子和太阳的光芒一样,人们又怎么可能因为喜爱金子而舍弃太阳?直到落日在坡岭上的树林间缓缓下坠,鸟儿飞舞鸣叫着争相归巢,村民们才恋恋不舍的乘着暮色从田间归来。人勤地不懒,田地经过日复一日的精细耕细作,总能随人们的心愿收获五谷瓜果,时蔬满园。
小村不仅泉水丰沛,而且村子地下深埋着厚厚的青石层,宛如一条黑龙在地下盘亘,谁说不是村民之福?白居易《池上篇》云:“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我所栖居的小村山不高却灵秀,水不深却清澄。日子说不上富足,可以解决温饱。人们与山水泉林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牵绊很少;陪伴着日月云霞,数着流萤星辰尽可酣然入眠。小村虽小,名不见经传,所得欢乐却从来不少,尽可安居,足以生息。
2023.12.6日记于炉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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