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前行,许多曾经的生活场景与我们渐行渐远,比如炊烟,它是那么清晰地、鲜亮地定格在我们记忆的底板上。
打从记事开始,在我的认知中,炊烟便与一日三餐,与人的生活、生存捆绑在一起。我在城里长大,小时候居住在人口稠密的街巷里,那时家家户户烧煤球,它是炒菜做饭的主要燃料。然而,由于煤球的燃点高,木柴的燃点低,因此就需要用木柴引燃煤球。于是,在我的印象中,父母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生炉子,要赶在孩子们起床前做好早餐,精神饱满的走出家门。
那个年代,人们的居住条件极其简陋,都是一间紧挨着一间的平房,四处透风。由于生炉子时浓烟滚滚,一家生炉子,左邻右舍全都遭殃,被煤烟薰得泪流满面,大声咳嗽。因而,人们都形成了一种默契,在室外生炉子,待木柴引燃了煤球后,再将炉子移于室内,开始演奏一日三餐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那个年代,每天早晨生炉子绝对是一幅市井生活图,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试想,当嫣红的晨光涂抹在房檐之上,轻纱般的薄雾缭绕在街巷之间时,一股股青烟升腾而起,笼罩在城市上空,仿佛新的一天是从袅袅炊烟开始的。
后来,一种新样式的煤制燃料悄然出现,逐渐取代了煤球,那就是蜂窝煤。其实两种燃料均源于煤,只不过改头换面而已。煤球,圆圆的,个头与鸭蛋般大小;蜂窝煤则为圆筒形的,有12个孔,像蜂巢。
外形的改观意味着生活节奏的变化,人们更容易接纳简便的操作方式。蜂窝煤能够通过闭合炉口进入空气的大小,更容易控制燃烧的节奏,甚至不需要熄火,一直维持昼夜燃烧。如此,就不需要每天生炉子了,大大节省了人们的劳动时间。
那个年代人们还来不及考虑环保意识,能够在炊烟的升腾中保持一日三餐就是最大的奢望。因而,蜂窝煤取代煤球从根本上来说并没有质的区别,只是形的变化。后来,燃气与家电的加持才有了质的飞跃,也使得炊烟逐渐淡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二
我的原籍在乡下,距离城市50多公里,奶奶常年居住在那里,爷爷在我出生之前就早逝了。
有一年放暑假,父母安排我去乡下陪伴奶奶,那是一段最欢乐、最难忘的日子。每天,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到河里游泳洗澡,到田间捉鱼摸虾,到山上爬树掏鸟窝。然后,我们穿过浓密的树林一口气爬上山顶,眺望奶奶居住的村庄,渴望看到炊烟升起的那一刻。
伫立山顶,由近及远,山下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河对岸是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野尽头是奶奶居住的村庄,一字排开,与天际接壤。无疑,风景特别优美,当时年幼的我们根本没有欣赏能力,直至数年后方才知晓,这里是著名的旅游胜地。
那时,我们没有手表,更没有手机,无法掌握回家的时间。什么时间回家?完全取决于房顶冒出的炊烟,炊烟就是回家吃饭的信号。至今,我脑子里定格了这样一幅画面:在蓝天白云之下,错落有致的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农家小院的房顶上吐着白烟,徐徐上升,连接苍穹。
由于那是计划经济年代,所有商品凭票供应,煤炭只能满足城里,农村还处在烧柴火阶段。我发现收拾柴火是一件非常费时费力的活计,还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存放。奶奶的厨房就非常大,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堆着柴火,其余属于炉灶的空间。炉灶是用山上的石块和地里的黄泥垒砌的,上面扣着一个大铁锅,一根方形的烟筒伸向房顶。
那时农村没有电灯,完全依赖由天井泻下的自然光,由于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厨房四壁漆黑,光线暗淡。印象中奶奶头上扎一块蓝色布巾,腰间系一条灰色围裙。炉膛里火焰熊熊燃烧,铁锅冒着热气,红色的火苗映照着奶奶黝黑的脸颊,并将身影放大投射在墙壁上。
有比较才有鉴别,奶奶做的柴火饭就是不一样,是我小时候品尝到的最美佳肴。当我跨入厨房,就能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嗅闻到一股焦香味,那米粒白汪汪的,锅巴黄灿灿的。那米饭吃到嘴里香喷喷的,甜滋滋的。尤其是锅巴粥,那味道真是绝了,没法用语言形容。
我几乎每餐要吃两碗大米饭,两碗锅巴粥,奶奶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看着,看着,目瞪口呆!要知道,我才10多岁。
三
若干年后。
深秋的一日,凌晨时分我和朋友一起爬上了山顶,准备拍摄日出。四周一片漆黑,头上的星光和地下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阵阵微风送来浓郁的草原气息。山上站满了前来拍摄日出的发烧友,选好了角度,调好了焦距,对好了光圈,随时准备定格最美的瞬间。
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东边由微亮到大亮,始终没有露出太阳的红脸。这是由于云层太厚,遮挡了霞光,这情形太正常不过了,对于发烧友来说司空见惯。
然而,在晨光中,在我目所能及的山脚下,我看到了熟悉的一幕:山下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沿岸是田野,紧邻一个村庄,一字排开,在薄雾缭绕的空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当时,我简直惊呆了,傻傻地盯着,这场景如同我小时候在奶奶家看到的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翻版。
倏忽间,我的思绪跨越了几十年前的千里之外,往事历历在目……
那年暑假从乡下返回城里,直至后来大学毕业,其间有十来年再也没有重返乡下。由于毕业后工作分配在外地,我决定临走之前去看望奶奶,父亲欣然陪我前往。
一路上,我想象着炊烟袅袅的村庄,烟气弥漫的厨房,白汪汪的大米饭,以及那香喷喷的锅巴粥。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小时候能够品尝到的最美佳肴,它已经牢牢地锁住了我的舌尖。
到了乡下,我提出了唯一一个要求,要吃奶奶做的柴火饭。尽管我的态度特别诚恳,要求特别迫切,奶奶却轻描淡写,说:柴火灶没了,农村现在也烧煤炭。
当时,我非常失望,情绪低落,吃饭时没有胃口。父亲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说:农民嫌烧柴火麻烦,常年需要腾出房间存放。现在政策变了,煤炭敞开供应,都改烧煤炭了。
这是我与奶奶最后一次见面,随着奶奶的辞世,炊烟也就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我一人呆呆地站在山顶,朋友叫了几声也没听见,他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才唤过神来,思绪从回忆中跳到了现实。
此时太阳已经冲出了云层,给大地铺上一片金黄色,视线十分开阔清晰。临离开时,我的目光仍然留恋地投向山下,落在那炊烟袅袅的村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狗鸣鸡叫之声,我轻吟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用陶翁这首诗平息我此时留恋、失落的心境,悻悻然离开了山顶。
四
我虽然常年生活在北京,但由于老妈健在,每年我都要回去陪伴数月。老妈居住城里,更喜欢乡下,于是去乡下生活成了常态,兄弟姐妹们也乐意一起去。
如今农村的生活条件今非昔比,一家一户两层楼、小庭院,通电、通水、通天燃气,水泥马路连接家门口。为了生活方便,兄弟姐妹们置办了电饭煲、电磁炉、烤箱、烘箱,等等。社会的进步也改变了传统的农村生活模式,甚至农村比城市更方便、舒适,我有切身体会。
尽管有电有气做饭方便,但老妈坚持要用煤炭烧火,说味道好,吃的香。尤其武汉人爱煨汤,用小火熬出来的汤味道确实鲜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如今城里的煤炭铺早已绝迹了,而农村照常经营。
生炉子,是我特别惬意干的事,有一种怀旧感,满足感。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将炉子拎出院外,点燃柴火,将蜂窝煤放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之上。顿时,浓烟升起,飘向空中,我的思绪也随着青烟飘向了往昔的岁月。当红色的火苗在炉口跳跃,我内心溢满喜悦,感觉新的一天开始了。
乡下不仅居住环境好,而且风景也好,来这里的游客络绎不绝。当地农民从旅游中看到了商机,于是建起了农家乐,烧起了柴火灶,几乎一夜之间柴火饭成了游客们趋之若鹜的美食。
每当炊烟袅袅升起,我便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做的柴火饭。一打听得知,网上有卖柴火灶的,是用耐热金属制作的,下面还有4个轮子,方便移动。
从网上淘了一个柴火灶,快递送到家门口,如今的生活真是天翻地覆。
架起炉灶,燃起柴火,在熊熊火焰中,在烟雾升腾中,我不由想起了奶奶的炉灶,那是用石头和黄泥垒砌的。按照奶奶的制作方法,用大火煮米饭,用煴火熬锅巴粥,炊烟袅袅,香味喷喷。这场景仿佛穿越时空,这人间烟火延续了几十年,我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中。
令人匪夷所思,当我满怀希望捧起饭碗,当我品尝大米饭,品尝锅巴粥时,感觉味道远不如从前,绝对不是舌尖记忆的那个味。至今我也不明白,是因为炉灶的原因,还是因为如今生活太好了,当年的美味珍馐也变成寻常饮食?
炊烟袅袅中,我仿佛看到了逝去的奶奶,送来了柴火饭,锅巴粥。于是,来到乡下的第一碗柴火饭、锅巴粥,我恭恭敬敬地送给了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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