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东北土生土长的人。我们那旮瘩以前的冬生活可有意思了。

　　千里黑土沃野上有星星一般多的孩子。从夏天一直玩到冰天雪地的冬天，孩子们热闹了一整年。

　　到了万物萧杀的冬天，银装素裹的大地和蔚蓝的天空包裹着我们小小的生命。寒冷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变得新鲜和畅快，我们也更加兴奋了。我们在附近大沙坑里玩滑冰溜冰车。这个沙坑是挖沙人留下的，水格外清澈，到了冬天，就是一个天然的溜冰场。据说里面有坟，有人看见过死人的头盖骨。小孩子们无所畏惧，经常在这里玩到天黑。每到月圆之夜，澄澈透明月光之中，都是孩子们小小的漆黑身影，不时还能听见孩子们的笑声。欢声笑语让这曾经荒凉的坟场也有了生机。有人的地方永远都不荒凉，尤其是孩子的笑声和热情把东北大地烘烤得暖暖的，这群孩子走了，另外一群孩子又来了，我们有时候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们很自然把自己想象成美猴王，把这一片天地想象成花果山。我们按照小人书里剧情演绎着，每个孩子都是自己世界里的王者。在孩子心里，哪一处风景不美呢?哪一个孩子的心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呢?

　　当时的房子矮矮的，都是土胚房，耗子经常在屋里跳跃。不过家里的大猫也不是吃素的，经常拿这些耗子当玩具，耍够它们，再一口一口吃掉。

　　我家孩子多，晚上睡觉时候挨在一起取暖，姐妹五个，年龄挨着。大的十二，小的五岁。那时候家里养的猫拼命往被窝里钻，可能屋里太冷了，早晨呼吸一口气都能看到呼出的白气。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冷，家里只要一烧火，满屋子的白气，热气腾腾，窜得满屋都是，哪会觉得冷。大人们不停地忙，孩子也不停跟着胡闹，大人们有干不完的活，孩子们有玩不完的游戏，谁也不会感觉到无聊。

　　妈妈忙着做我们五个孩子的鞋，春夏秋冬弯着腰不停地做，成天穿着蓝黑色衣服。头发很短，用发卡简简单单地别一下。也没时间搭理我们，经常说的就是一句话“吃饭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到处找我们，不找到不罢休，我们不管在哪里都得按时回家吃饭。

　　二

　　我家冬天有三件大事：腌酸菜，吃猪肉，撞粘豆包。别小瞧这三件事，在我们孩子心里，每件都有我们幸福的密码。

　　妈妈腌酸菜必须找一个大晴天。所有白菜都摊开，坐在石凳上，在里面精挑细选。要个头大的，心壮的，品相要好的。拿起一个再看看另外一个，反复对比挑选。把选好的放到一边。然后倒一大盆清水，认认真真地洗干净，一棵一棵放进去，压实。最后把一块方正大石头压上去。在我小时候印象里，腌酸菜预示冬天开始了，过年也就拉开了序幕，漫长的冬天，忽而就在妈妈的魔术里分成三个段落。腌酸菜，吃猪肉，撞粘豆包。这是多么有趣的三段式，让生活充满了期盼。每天盼望着酸菜赶快腌制好，因为有了酸菜，爸爸就可以找干勾于杀猪了。杀猪就是为了汇烩酸菜，我一直这么想。酸菜只有养在猪血猪肉里，才算有了最美的归宿。杀猪之前，妈妈就会成天切酸菜，准备用猪血烩酸菜。

　　那时，我们常挂在嘴边一句话是，“妈妈，酸菜什么时候腌好呢?”

　　“过几天就差不多了。”妈妈总是这样搪塞我。我真有些等不及了。

　　邻居有一个漂亮小姑姑，她家的酸菜早就腌好了，我每次去她家玩，都看见她切酸菜，她家的酸菜帮是透明的，水晶一样圆润。小姑姑把酸菜帮平平地铺展开，用菜刀小心翼翼弄下薄薄的片，薄如蝉翼。看我看得出神，就顺手递过来一片给我吃，我大口得吮吸着，仔细咀嚼着，竟然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其实那时候我们把酸菜帮早就看做副食了。小姑姑做出来的酸菜不止样子可人，味道也特别鲜美。最喜欢吃小姑包的酸菜牛肉馅饺子，皮薄，馅多，一咬都流油。牛肉是很难得的，有一次，邻村里老牛死了，亲戚送姑姑家二斤牛肉。小姑就给我们几个孩子包牛肉馅饺子。孩子们听说要吃饺子，都特别安静，虔诚望着小姑，期盼赶快从她那天仙般的巧手里变出我们日思夜想的美食，就连刚满三岁的小表姑也乖乖地坐着。眼睛巴巴看着姐姐切酸菜，剁肉馅，煮饺子。小姑做这一切很麻利，毫不拖泥带水。在我眼里只看见她的手飞速地转，头微微低着，软软的发丝垂下来，遮盖着眼毛。我当时怀疑小姑是仙女，只有仙女才有这样一双灵动的手，而且她很善良。

　　等饺子煮好了，一碗一碗放在我们姐妹五个面前，小姑家的三个孩子也眼巴巴地等着，每人五个，没有多余的，大人们都舍不得吃，特意招待我们的。小表姑抓起来就吃，眼皮都不眨一下，满嘴塞得慢慢的，不一会就吃完了面前的几个饺子，兴奋得直跳。可是这时家里来了一个乞丐，向我们要吃的。小姑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碗里挑三个大馅饺子送给乞丐。乞丐接过饺子，大口大口地吃，眼里都流出泪水。说小姑好人有好报，是个有福的孩子。小姑有什么福呢?小学没毕业就呆在家里帮助妈妈哄超生的妹妹。妹妹成日地赖在小姑的肩头。在外人眼里小姑是不幸的孩子，但小姑每天高高兴兴的。在我看来，小姑眼里有星辰的光辉，不管多不开心，一见到她，心里就光明。她时时刻刻想着别人，就像有佛光的人，我们的私心总是被她的无私慷慨照得无所遁形。有小姑这样的孩子为伴，童年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

　　三

　　过几天我家酸菜也腌好了，于是我盼望杀猪。

　　那天干勾于早早就来了。干勾于是村里专门杀猪的，有点好吃懒做。平时不被人待见。尤其他们家人从不正眼瞧他。但一到杀猪日子，干勾于马上成了座上宾。因为他猪杀得好。杀了猪要请邻居吃饭的。这么多客人要我们孩子来请吃饭，对我们孩子来说，这是庄严又快乐的时刻。我们挨家挨户去请人吃饭。正好邻居有个小哥哥，他长得白白净净的，妈妈和人私奔了，心情正不好呢，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拉着他去我家吃猪肉。他一看女生，煞白没有血色的脸就有了红晕。那样子就像蘸了露水的莲花，新鲜可爱。来到我们家，我们就拿刚炒好的热乎乎的瓜子送给他，妈妈看小哥哥棉衣服扣子掉了，就让他脱下来，开始他不好意思，我拿哥哥棉衣让他穿上，他才羞答答脱了衣服让妈妈缝上。我就看他越发像个桃花，心想，一个男孩子比女孩子还水灵。他看见我看他，不好意思低着头，羞涩的样子更加可爱了。

　　一起吃猪肉，让我们小孩子从来没有的亲近。我们可以在一起享受美味，联络感情。猪肉是管够的，大人们是不限量让我们吃的，不必加任何佐料，那方烀熟的瘦肉沾上一点酱油，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吃，香得停不下来，更别说血肠。那薄薄的猪肠，那新鲜的猪血，味道堪称绝美。

　　“再来一大碗。”能吃的男孩子又要了一大碗白米饭。我吃饱了，就看大人们喝着酒，聊着天，从来没有的快活。干勾于穿了新衣服，从未有过的快活和受人尊重。今天是他最扬眉吐气的一天。

　　吃猪肉在我印象里是一大盛事，其次就是撞粘豆包了。在盖帘上一个挤着一个摆放，尽可能多地放。这个程序就是撞粘豆包了。我们家每次都要蒸好几锅粘豆包。蒸好的豆包拿到外面冻到杠杠硬了，就用袋子装好，丢在仓房里，留着以后吃。

　　大一点，我们也跟着大人去做豆包，得做一整天，有小姑在，不觉得腻歪。小姑会给我们讲民间故事。那些无聊的故事经过小姑的加工，总是能把人逗笑，无聊的时光里总是充满一片欢笑声。婶子们也有爱讲的，看女孩子多，她只好闭嘴，妈妈让她在女孩子面前少讲浑话。我们还是一汪春水，别让她玷污了。婶子粗俗得和她皮肤一样，都打褶了。她这一天只能乖乖坐着了。我们一盖帘一盖帘地撞，都满满的，直直地挺立着，没有一个旁逸斜出的。然后一锅一锅地蒸，到处都是热气，火炕也热，每个人的脸都是红的，心里也热。除了故事就是欢声笑语。蒸的是气氛，是快乐，是希望!

　　蒸完粘豆包，就准备迎接我们最辉煌的节日——大年。

　　那时候我们就这样虔诚快乐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明天。不停数着我们一个又一个希望。

　　东北人的生活情趣，几乎都在一个冬天，如果砍去冬天这个季节，东北还有什么?如果没有小时候对东北冬天的喜欢，也不会喜欢冬生活到如今，在很多人南下迁往内地，我们这个家族依然守着东北冬天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