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夏天好热闹。早上的太阳光还在马路上徘徊,没进院子,东邻甄太太家就贴着南墙的房檐下,竖起了长梯子。一个皮肤较黑,像是印度裔的工人,手拿瓦刀正往上爬。
“甄太太,早晨好啊!”我每天都起得早,看甄太太刚下门前台阶,就打个招呼又问道,“大清早就大兴土木了,这是要上房盖儿修房顶吗?”
“哪呀!房子不漏,房檐下贴墙有个洞,请师傅把它堵上!”
“那个洞我看过,房檐遮得很严实,雨水漏不进去,干嘛非得要请人堵啊?”
甄太太边扶着梯子朝上面看,边回答着:“不堵不行啊!松鼠在里头坐上窝了!你都不知道啊,宋先生,有一阵子了,我是天天后半夜睡不了觉,就听着天棚里头有‘吱吱吱’嗑木头的声儿,我家先生说,肯定是松鼠钻里面安家落户了!”
噢!我一拍脑袋:“前两天,见你提溜着一串儿好像是香囊一样的东西,往房檐下面挂,是不是熏松鼠啊!”
“可不呗!听人家说,松鼠怕闻花椒味儿,我就做了一嘟噜装了花椒粒儿的小香袋儿,挂在那个洞下面,想把它熏走,可后半夜还是‘吱吱吱’,不好使啊!它要是在里面生儿育女,我这房子就得鼠占人巢,成了这些小祖宗们的家了!”
也难怪甄太太急了,这儿的房子差不多都有一百年了,是当年意大利裔美国人建造的,基本就是一个纯木结构。本来就已经年深日久,木头糟朽,里面的房梁椽檩那些个老构件儿,哪扛得住啮齿类的松鼠们,天天霍霍磨牙练齿啊!
堵上洞口,可算永绝后患了,甄太太能睡个安稳觉了。可松鼠们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成了流浪鼠。一连好几天,我都能看到它们瞪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急挠挠在房顶的电话线上蹿来蹿去,就是不得其门而入。估计这么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搬进去的口粮也给堵里面拿不出来了。那可是它预备过冬,说不定就是为生小宝宝准备坐月子的!
瞧那小模样儿,好像挺可怜见的,可它们也被人类总那么呵护,给惯坏了!政府有小动物保护法,公民们也都不惹它。树上树下爬,线上房上蹿,一忽儿上面,一忽儿下面,人们也都视若无睹,司空见惯了。它们呢,便愈发自宠自骄起来,好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瞧它们的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不一直都立立着翘上天了吗!
二
夏天,我回了中国。老伴儿打过来越洋电话就不撒手了。你知道吗?松鼠昨天上咱家厨房做客来啦!我问,是你请来的吗?哪呀,是圣诞老人从烟囱里降下来的!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大夏天就圣诞老人那一身儿,还不得热出个好歹呀!再问才知道,原来她正在厨房忙饭,切菜的工夫,“啪嗒”一声吓了一跳,一只松鼠掉在了菜板旁边。抬头一看,明白了。这可真是鼠之精英,它居然是从厨房棚顶不大点儿的天孔中下来造访的!谁想平常也就够得上一个芝麻胆儿的老伴儿,居然也英勇了一回,竟无一丝慌乱,随手拿起一个装菜用的大号塑料袋,趁他还左顾右盼的当候儿,猛地往它的小脑瓜上一套,拎出门就拜拜送客了!国内的朋友说,若是再偏一点儿多好,直接掉进饭锅里,再扔进条鱼,不就是一道货真价实,名副其实的松鼠桂鱼的好菜了吗!我听了说,好菜怕吃不上,就坏菜了!邻居一举报,罚单贴上是轻的,弄不好警察就登门造访给小精灵争气来了。
回来已入了暑伏,我坐地铁去曼哈顿的中央公园,先从墨西哥人的小贩子手里,买一包炒花生豆,不是我想打牙祭,是有备无患伺候小祖宗的。因为以前遇到过好几次,可不能不长记性。只要往长椅上一坐,小精灵,真就成了小皇上,不知道从何而来,一下子就蹦到你的面前。大尾巴耸起来,上半身立起来,两只小手爪合起来,一双小黑豆眼儿瞪起来,眼眸子瞬间就变得像深褐色琥珀那么透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简直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好像下一秒钟,就会张开小嘴儿问你,“给我的进见礼儿呢?”无言之命,岂能违背,直叫人无法拒绝。于是,一包花生豆,立马就成了它的佳肴美餐。两只灵巧的小手捧着,小嘴巴迅速地啃噬咬合着,真就是大快朵颐,爽翻了,萌透了!
东邻甄太太家消停了,可还没出三天,一大早,西邻的林先生家竟也把高梯子贴房檐竖起来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会飞的小精亮儿们出节目了!两只小鸟顺着檐头下的透气孔,钻进了他们家的天棚,也在里面安营扎寨了。天棚里穿了不少电线,万一鸟的尖喙利嘴,把电线啄短路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开餐馆的林先生是福州人第一代移民,特能吃苦,他要自己爬上去整治。
我很庆幸,跟女儿说,这东邻西舍,都竖起了梯子,唯独咱家还挺安生,没像他们那么折腾。没想到,手打鼻子眼前过,笑话人不如人!只过了两天,眼罩就给戴上了。女儿一早起来就跟我说:“爸呀,你没听见?咱家的天棚里有鸟叫,就在我头顶上!一到天刚亮睡得正香的时候,它们就叫上了,叫得可欢了!”
“入春解作千般语,拂曙能先百鸟啼”,黎曙熹微,树静草碧,此时的鸟儿们啁啾婉转,唱出天籁一般的晨歌,古往今来博得了多少诗人的妙语佳赋。可大清早就在人居的房子天棚里引吭高歌,这小精亮儿们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也太不厚道了吧!“鸟一叫,我就再也不能睡了!”女儿抱怨着。看来,我也得想辄了。
突然想到,一楼洗手间的天棚顶部,有一个当时装修房子时留下的半米见方的“天孔”,于是,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昭告女儿,明早我有行动,别惊着,你心里有数就行。
次日晨,我踩着矮梯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搜,弄出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提起敌寇心肺炸”,那一段高亢挺拔,昂扬激越的西皮娃娃调录音打开,调到最大音量,然后把手机放进“天孔”里支撑楼板的梁柁上。
此时我想的是,小精亮儿们若能欣赏这美妙动听的京剧音乐,那就真会是动物界的奇葩!比呆头呆脑的孔雀还厉害;若是听不懂,很厌烦,不知所措,那就对不起了,只能向你们道一声拜拜,恭送你们另择新居了。
结果还是有点儿遗憾,小精亮儿们看起来并不欣赏京剧音乐,没能出现奇迹成为奇葩,因为从那儿以后,天棚里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叽叽喳喳了。
三
午后的大太阳,烤得树叶子都有点儿发蔫了,我坐在教堂对过公园的大椅子上歇着气儿。这是一大片树林,百岁高龄的祖爷爷辈儿的大树比比皆是。蓦然抬头,一棵高大壮硕叫不出名儿的大树干顶部,一个圆圆的树洞口,突然探出来一个小脑瓜儿,尖尖的耳朵,亮亮的眼,啊,是小松鼠!可能这是一个侦察兵吧,它晃着小脑袋左瞅瞅右瞧瞧片刻,接着就把两只前小手朝下一搭,大尾巴向上一竖,蹭蹭蹭,几下就冲到了树下。再看树洞口,鼠儿鼠孙们竟一只接着一只鱼贯出洞,数了数,足有七八只还多!
大树下,不知是哪一位好心人,撒了一些干面包渣儿,一群野鸽子扑啦啦落了一地,正专心致志地啄食。耳朵边叽喳两声,让我猛一转头,椅子后面的矮树上飞起了两只小鸟,在高高的树枝上栖息片刻,啼鸣几声,又振翅冲向蓝天,或许要钻入云朵躲避这炽热的阳光。
松鼠爱树鸟爱林,各循轨道是星辰。遥想盘古开天地,造物主早已将天地间,自然界的万物生灵,如此这般地划定了领地,赋予了权利,于是才有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和睦相处,大自然的和谐有序。
真希望那些另类的“小精灵”、“小精亮儿”们,能循规守矩,别再胡闯乱飞,扰人烦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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