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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开花的苹果树下呼吸

时间:  2024-02-24   阅读:    作者: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沿奥卡河旅行

  沿着俄罗斯中部的乡间路旅行,你就开始明白俄罗斯乡间为何会有如此令人舒缓的作用。

  这是因为它的教堂。那些教堂拔地而起,高度超越了山岭和山坡,犹如红色与白色的公主从高处走下来,前往宽阔的河流,钟楼显得纤细,上面有雕刻和回纹饰,高耸于人们日常生活的茅草小屋和木头棚屋之上。从大老远,它们相互致意,从遥远的地方朝着同一片天空耸立而起。

  你可以到处漫游,越过田野或牧草地,远离任何一个家园,你从不孤独:在树墙之上,在干草垛之上,甚至在地球的曲率本身之上,钟楼的圆顶始终在召唤你,从波尔基、洛维茨基、柳比奇或者加夫里洛夫斯科召唤你。

  然而,当你进入一个村庄,你就意识到那些从大老远就欢迎你的教堂不再活着。它们的十字架早已弯下了腰,或者断裂;油漆剥落的圆顶露出锈迹斑斑的胸廓;屋顶上和墙缝中野草丛生;墓园几乎荒芜,十字架东倒西歪,坟墓遭到洗劫;祭坛后面的圣像历经十年风雨,已经褪色,上面布满猥亵的涂鸦。

  门廊上有一桶桶盐,一辆拖拉机突然掉头朝它们驶去,或者一辆大货车朝小礼拜室的门倒退,装载一些麻袋。一座教堂中,机床轰鸣作响;一座教堂沉寂无声地矗立,只是被锁了起来。其他教堂变成了俱乐部,举行宣传会(“我们将实现牛奶高产!”)或者放映电影:《海洋之诗》《伟大的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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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总是自私,常常还邪恶。但三钟经的鸣钟一度时常敲响,回音越过村庄、田野和树林而飘荡。它提醒人必须放弃尘世的杂念,把一个小时的思想赋予永恒的生命。那如今对于我们仅仅残存在流行歌曲中的晚钟的鸣响,把人提升到超越野兽的层面。

  我们的祖先把最好的东西放进了这些石头和这些钟楼——他们所有的知识,还有他们所有的信念。

  维特卡,赶快振作起来,别再垂头丧气!电影在六点开演,舞会在八点……

  在叶赛宁的故乡

  沿着道路,四个单调的村庄一一展开。灰尘。没有花园,附近也没有树林。东倒西歪的围栏。到处都是某种漆得俗丽的百叶窗。道路中央,一只猪在水泵上擦痒。当一辆自行车的影子飞快掠过一群鱼贯而行的鹅,那些鹅便一齐转动脑袋,对着那个影子欢快地发出侵略性的鸣叫。在路面上和院子中,一些鸡忙碌地抓扒、觅食。

  即便是康斯坦丁诺沃的乡村杂货店,看起来也像快要散架的鸡窝。腌制的鲱鱼。几种牌子的伏特加。人们在十八年前就不吃了的一种黏糊糊的硬糖果。一条条圆滚滚的黑面包,是你在城里购买的面包的两倍重,看起来,仿佛命中注定要用斧子去劈开,而不是用刀子去切开它们。

  在叶赛宁一家的村舍里面,可怜的小隔板还不及天花板高,把里面分隔成更像是橱柜或者单厩间,而不是房间。外面是一个栅栏围住的小院,这里曾经有一间浴室,在这里,谢尔盖会把自己关在黑暗中写最初的那些诗篇。栅栏那边,是常见的那种牧马用的小围场。

  我围绕这个村庄漫步,这里跟其他那么多的村庄并无二致,村民主要关心的依然是庄稼收成,怎样挣钱,怎样跟邻居往来,而我所感动的是:神圣的火焰曾经烧灼到这片乡间,我至今还能感到它在烧灼我的面颊。沿着陡峭的奥卡河岸一路前行,我惊奇地凝视远方——难道那里真的是那片遥远而狭长的赫沃罗斯托夫树林,它曾经激发出这一唤起回忆的诗句:

  “森林吵嚷着松鸡的悲叹……”

  这就是同样宁静的奥卡河,穿过浸水草甸而蜿蜒流淌,他对此这样写道:

  “太阳的草垛堆积在水的深处……”

  造物主肯定把何等的雷霆猛掷到了那座村舍之中,猛掷到了那个性急的少年心中,因为雷霆的冲击,让他睁开眼睛看见那么多的美——在火炉边、在猪圈里、在打谷场上、在田野中——那千年来仅仅被其他人践踏且忽视的美。

  诗人的遗骨

  在如今有个叫做利戈沃的村子的地方,古代的镇子奥利戈夫曾经矗立在这片俯瞰奥卡河的悬崖上。那个时候的俄罗斯人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点,是因为它很优美——那是仅次于可饮用的优质流水的重要性。

  一个奇迹把英格瓦尔·伊戈尔列维奇拯救于其兄弟的谋杀之手,于是他就在这里创建了圣母升天修道院,作为感恩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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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晴朗的日子,你从这个地方举目远眺,越过一片片浸水草甸,可以远远地看到三十五俄里之外,在另一处这样的高地上,矗立着圣约翰修道院高高的钟塔。

  这两座修道院都被迷信的巴赫蒂汗赦免了。

  除开其他所有人,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波隆斯基把这个地方选为己用,并指示要把自己埋葬在这里。人类好像总是容易相信自己的灵魂会盘旋在自己的坟墓之上,俯视周边祥和的乡间。

  但那建有穹顶的教堂消失了,剩下的一半石墙上,带有铁丝网的木板围栏高筑而起,在这整个古老的地方,占据主导地位的就是那些令人厌恶而又熟悉的怪物:岗楼。修道院入口处有一座警卫室,一张海报上写着“民族间要和平”的字样,上面有一个抱着黑人小女孩的俄国工人。

  我们假装没有看见。在卫兵们居住的棚屋间,一位身着无袖汗衫的下班看守,向我们解释道:

  “这里曾经有座修道院,在第二世界。他们说第一世界是罗马,莫斯科是第三世界。这里过去一度是儿童聚居地,但孩子们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就弄乱了墙壁,捣毁了圣像。然后,一家集体农庄用四万卢布买下了两座教堂——其实买下的是那些砖块,用来建造一座有六排小隔栏的大型牛棚。我本人就为它工作过,我们得到的报酬是每拆下一块完整的砖为五十戈比,半块砖为二十戈比。但是,把那些砖块打整出来时,它们也决不会干干净净——始终都黏着大团大团的灰浆。他们在教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墓穴,里面躺着一位主教,他早就成了骷髅,但他身上的那件长袍依然完好无损,我们当中有两个人试图将其撕扯成两半,但那件袍子的材料如此之好,根本就撕不破……”

  “告诉我——根据地图显示,有一位叫做波隆斯基的诗人埋在这里。他的坟墓在哪里呢?”

  “你看不到波隆斯基,他在边界之内呢。”

  因此波隆斯基在里面,禁止入内。那还有其他什么可看的呢?崩溃的废墟?不过,等等——那个看守转身问他的妻子:“他们没把波隆斯基挖起来?”

  “嗯。把他带到梁赞去了。”那个女人一边从门廊上点头,一边嗑着葵瓜子。

  那个看守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玩笑:“好像他服刑期满了——因此他们就把他释放了……”

  旧铁桶

  是的,对一个探索的退伍军人来说,卡廷森林是令人压抑之地。森林中有一个地方,十八年前的痕迹依然保存完好。那里的一部分坍塌了,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战壕线,要不就像是野战炮群的射击阵地,但最有可能是一个步兵排的据点,在那里,一群无名而健壮的俄罗斯士兵身披褴褛的大衣,挖出掩体藏身。当然,历经岁月的风雨,掩体的顶梁被移走了,但还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些战壕。

  虽然我从不曾在这里战斗过,但我曾经在附近就像这里一样的另一片树林中战斗。我从一个掩体走到另一个掩体,试图重现那个位置。突然,我从一个掩体出来时,绊倒在一只旧铁桶上,当十八年前那只铁桶被留在那里时,它就已经看见了更好的日子。

  即便是在那时,在第一个战时的冬天,那只铁桶就破了。也许是某个机智的士兵从一个被焚毁的村庄把它捡来,将它的下半侧敲打成了锥形,用来把他的铁皮火炉连接到烟道上。在这里,在同一个掩体中,由于这个防区的战线稳固了九十天或许一百五十天,烟雾便穿过这只破铁桶袅袅上升。它曾经灼热得像恶魔,人们在它上面伸出手去烤火取暖,你可以在上面点烟,在它前面烤面包。穿过这只铁桶的烟雾,多得就像那里的人们所有未曾说出的想法和未曾写过的信件——唉,那些人很可能早就死了。

  然后在一个明亮的早晨,战术位置变了,这个掩体被遗弃了,随着军官催促他们——“快点,赶紧出发!”——一个勤务兵把水浇在火炉上,将它塞到卡车后面,等到一切都被收拾好的时候,只可惜已经没有搁放那只破铁桶的空间。

  “扔掉那个破玩意!”军士长大声嚷嚷,“到了新地方,你会再找一个的。”

  他们还有漫漫的长路要走,不管怎样,更暖和的春天已经不远了,那个勤务兵拿着破铁桶站在那里,叹息了一声,便把它扔在了掩体入口边。

  大家都笑了起来。

  自从那时以来,掩体顶部的木头被扯掉了,铺位和桌子从里面被搬走了,但那只忠诚的铁桶则一直留在那里,待在掩体旁边。

  当我俯身打量它,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战时的那些日子里的朋友,他们多么杰出。那种精神让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的希望,甚至还有我们的那种无私的友谊——全都消失如烟,再也不会去使用那只生锈的、被遗忘的……

  涅瓦河上的城市

  天使们手执大烛台,跪在圣以撒大教堂拜占庭风格的圆顶周围。

  有三个刻面的黄金塔尖,隔着涅瓦河与莫伊卡河而相互回响。到处都有狮子、格里芬和斯芬克斯伫立着,守护宝库,要不就睡着了。历史由它的六匹马拉着,在罗西设计的精巧而弯曲的拱门顶上驰骋。有千百根圆柱、腾跃的马、极度紧张的公牛组成的柱廊……

  这里不许建盖起新建筑,这是莫大的幸事!结婚蛋糕状的摩天大楼不会推挤到涅夫斯基大街上,五层楼的鞋盒状建筑物也无法破坏格里博耶多夫运河。无论多么奴颜婢膝,多么无能,尚在世的建筑师都不可能使用自己的影响力,在黑河或者奥赫塔之内的任何场址进行建筑。

  我们对此格格不入,但这是我们最伟大的荣誉!今天,沿着那些大道漫步,令人多么快乐。然而,构筑这一切美景的是俄罗斯人——在那些阴暗的沼泽中腐烂时咬牙切齿诅咒的人。我们祖先的骨头被压紧、石化、融合成一座座赭色、宝红色、巧克力棕色、绿色的宫殿。我们灾难性的混乱生活又怎样呢?我们抗议的爆发,被行刑队射杀的人的呻吟,我们女人的泪水又怎样呢?这一切——可怕的念头,也将完全被遗忘吗?这样的情况也可以引发如此完美而持久的美景?

  呼吸的自由

  夜里下了一阵雨,现在乌云飘过天空,偶尔洒下一层薄膜状的细雨。

  我站在一棵开花的苹果树下呼吸。不仅是这棵苹果树,还有周边的草丛都闪耀着湿漉漉的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芳香。我尽可能深深地吸入,那芳香浸透了我的心脾。我睁着眼睛呼吸,我闭着眼睛呼吸——我无法说出哪种方式给我更大的快乐。

  我相信,这是监狱从我们身上夺走的唯一最宝贵的自由:自由呼吸的自由,正如我现在所能呼吸的那样。对于我,人间的美食、美酒甚至美女的亲吻,都不如这种沉浸在花香中的空气、沉浸在湿润和清新中的空气令人惬意。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四周被动物园笼子般的五层楼房包围。我再也听不到摩托车的逆火爆响,收音机的呜咽哀诉,喇叭的唠叨嘟囔。只要在一阵雨后,一棵苹果树下还有可以呼吸的新鲜空气,我们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小 鸭

  湿漉漉的草丛上,一只小黄鸭把白色肚腹贴在地面,滑稽地啪嗒啪嗒扑动,几乎没法用它那纤细、虚弱的双腿站起来。它在我面前奔跑,呱呱叫唤:“我的妈咪在哪里?我的家人在哪里?”

  它没有妈咪,因为它是由一只母鸡收养大的:把鸭蛋放进鸡窝,那只母鸡就栖息在上面,把小鸭跟自己的幼雏一起孵化出来。为了让它们躲避恶劣天气,它们的家——一只翻转过来、没有底部的篮子,被搬进一间棚屋,用麻袋布遮盖起来。它们都在那里面,但这只小鸭迷路了。小东西,那么就快点,就让我把你捧起来吧。

  是什么让它还活着?它微不足道,它那黑色的小眼犹如珠子,它的双脚犹如麻雀的脚,轻轻一捏,它就不复存在了。然而,它有温暖的生命,它的小嘴呈淡淡的粉红色,微微张开,犹如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它的脚上已经长出了蹼,羽毛间露出了黄色,长满绒毛的翅膀正在开始伸出来。它的个性已经把它和它的同奶兄弟区别开来。

  我们人类很快就会飞向金星。如果我们大家齐心协力,我们就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耕耘全世界。

  然而,即便是我们拿出所有的原子力量,我们也永远——永远——不能在试管中创造出小黄鸭这个虚弱的小不点,即便是把羽毛和骨头给我们,我们也永不能拼凑出这样一种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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