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丈夫的手触摸到手杖，不知为何，我感到很不舒服。他抓住手杖，在手里掂量着。我用警示的眼神看着他，但艾哈迈德十分老练地躲避我的目光。我发话了，语气像是和父亲在说话，而真正意图是扼杀某种企图。

　　“你把这个手杖带回来，一定是想作为旅游的纪念。你多少钱买的?”

　　父亲简短地答道：“用马来西亚币买的，大约相当于二十第纳尔。”

　　艾哈迈德很快接过话茬：“够便宜的，而且式样也不错，本地市场上有很多，但我们没有发现与它相似的。”

　　我注意到话题有点偏了，赶紧把话题拉回起点：“爸爸，这是不错的纪念品，我们为它做一个匣子，放在书房里靠近你坐的地方。”

　　艾哈迈德仍在把玩着手杖，好像他正面对着一件稀有的珍品。它确实是件罕见的珍品：一根圆锥形的手杖，由纯黑檀木制作而成，黑色的纹理十分细腻，泛出蜂蜜或说是宝石般的光泽。至于手杖头，则蜿蜒弯曲，俨然是一件艺术珍品，它是手杖的自然延伸，但是却显现出女人身体的形态，呈半圆形，宛如正在佛教庙宇中跳着神圣宗教礼仪舞蹈的女人。

　　艾哈迈德转动着手杖，观察着它的上上下下。

　　我父亲说看上去你很喜欢它。

　　“大叔，直说吧，我除了它，别无所求。”

　　我大声叫道：“艾哈迈德!”

　　我父亲说：“愿主赐福于你!我给你带了些祖母绿的念珠，你可以挑选些。”

　　艾哈迈德盯着我，报复般地说：“除了这根手杖，我什么都不要。”

　　为了进一步激怒我，他看着我，并将手杖递过来，说道：“法蒂玛，以你的生命起誓，把这根手杖包好，像原来那样放回盒子里吧，我们把它带回家。”

　　我别无他法，只能不情愿地服从，这是因为他从我父亲那儿拿走了一件稀世珍品。手仗是稀世珍品吗?我不知道，我所知的是女人因为她父亲的门第而尊贵，但却往往以丈夫为荣，最荣耀的是能感受到成为他的掌上明珠，而他却对她娘家并无所求。

　　我将手杖放入丝绸制成的、与之样式配套的匣子中，就像芭比娃娃放入大小相当的塑料盒子中固定住了，然后将其放入厚纸板的盒子里。

　　我们驾车返回时，艾哈迈德一直沉默着。我曾想激怒他，来摆脱那撕裂灵魂、炙烤心灵的心理压力，他却没有给我机会。

　　我终于爆发了：“我们原本应该给予，但却像来乞讨的。难道我们就不应该给父亲什么吗?”

　　他毫不在意地说：“我们乞讨?真奇怪，什么时候女儿向父亲乞讨、女婿向丈人乞讨了?真滑稽，法蒂玛，这话真滑稽。”

　　“你从我父亲手里拿来了他并不想给你的礼物，这对么?”

　　“这没什么不对的。如果你父亲到我这儿来，他要什么，尽管拿去好了，愿安拉赐福于他，这是亲人之间很正常的事情，小事一桩，不要小题大做了。”

　　手杖放在盒子里，靠在后排座位上，艾哈迈德通过车顶的后视镜迷恋般地盯着它，那种眼神我都有些嫉妒了。

　　到家了，他下了车，打开后门，捧出盒子，似乎搀扶着婚礼晚宴上的新娘，眼中闪烁着快乐、迷恋的光芒。他的双手温柔地捧着它，我不禁暗暗自语：他把它当什么了?它始终会在他心目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么?

　　进了屋，我换了衣服，在胸前和两臂都洒了些香水，默默地先坐到床边。我似乎在酝酿在瞬间施以惩罚。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刻意和沉默，径直捧着盒子进了房间。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塑料壳，将手杖拿出来。手杖被昂贵、绚丽的丝绸包裹着，宛如婚礼上的美女。他展开它的丝绸外套，平放出来。

　　我也不禁对它心生爱慕，但是又有些愤然，我寻觅着这种爱慕之情的由来，但却难以找到。

　　而艾哈迈德则掂量着、注视着，突然令人吃惊地亲吻它，把它放到身旁，慢慢睡去。

　　我无法入睡，不知如何坠入睡梦的深井。我一直是处于挑衅的状态，甚至想要折断手杖，将它扔到窗外，或点火烧掉。如果不是考虑到没有这个手杖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种种问题，我就会这样激动地做了。我暗自说：它不过是一根手杖，他又能把它怎样呢?他是我的丈夫，我了解他，他就像孩子，哭着闹着要得到想要的玩具，到手后就会把它打碎，扔得远远的。可能是这种想法使我渐渐地平静下来，我慢慢地睡着了。

　　早上，我没有看到艾哈迈德，他不在床上，也不在花园给他心爱的花儿浇水，车库里也找不到他。他出去了，手杖也不见了。他带着它上班去了，到了平常的午饭时间还没有回来，又过了两个小时，他兴高采烈地进门了：“对于它，我们还有很多事情不了解，我们也需要它。”

　　我忍着痛苦和愤怒说：“如蒙主愿，一切都好。”

　　“想想看，法蒂玛，你想想看，你能想到在我们街区有一位手杖方面的专家么?”

　　我嘲讽地说：“是吗?太巧了。”

　　“巧极了。更巧的是，这确实是一根美丽的马来西亚黑檀木手杖。”

　　“你带着手杖去和专家探讨过了?”

　　他肯定地说：“当然，这个手杖是我生命的依靠，我怎能不确定它?”

　　为了不使场面激化，我虽有些愤怒，但仍强装高兴地说：“你可以把它当饭吃啊?”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嫉妒手杖了!这个玩意儿有什么好嫉妒的?”

　　他把手杖捧在手上，将底座置于两腿之间，双唇亲吻着手杖头部曲线般的新娘。手杖表面的蜜色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在他的白袍上，显得五彩斑斓。

　　他盯着手杖，眼神中带着欢喜、悲伤、害怕和惊奇。真不知道他和手杖的关系会发展到何种程度。

　　翌日，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我自语道：如果他的沮丧是因为手杖，那我会多么高兴呀!

　　果然……

　　他伤心地说：我发现手杖上有裂纹，一定是哪个同事对它心存怨恨，于是敲打它，用手或其他东西破坏它，当初我拿来的时候可是毫无瑕疵的。

　　我嘲讽地说：“伤心医生”怎么说?我指的是手杖专家。

　　他说：这是表面伤，我们希望这不会引起其他的裂纹，他也说这是奇怪事。

　　我无法再掩饰嘲讽之意：“我看到的奇怪事多了。怪事先生，说说你的吧。”

　　“你幸灾乐祸?为什么?你认为这是一场喜剧?”

　　“不，我认为这是悲剧。”

　　我第一次开怀大笑起来。

　　他继续说：“专家说这种黑檀木极其敏感，就像人一样，它有心理感觉，可感知它周边的人。”

　　我挖苦说：“好消息，我第一天就看出手杖对你宣布民事抗议了。”

　　他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似乎我的话击中了他情绪中的敏感部位。他第二天就打电话请假不上班了，带着手杖到处寻找可能修复它的地方，去了兽医部门、农业部门，甚至精神诊所。

　　没有找到良方，相反，裂纹逐渐扩展开来，像天花爆发一般。手杖变形了，不再平滑，光泽暗淡，光洁的外表消失了。我对他说：你忽略了它的感受。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种木材像人一样是有心理感觉的，我想这根手杖并不喜欢呆在我们家。

　　他吃惊地说：是我忽视了它的感受?

　　我说：通常犯错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犯错，手杖可能对你的性格或我的性格有看法，否则它不会裂开。

　　他说：你认为这就是它的感受吗?

　　我说：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

　　“把它送回到它原来主人的家里。”

　　他嘲讽般地打断我：这就是你的目的。不……

　　我说：如果它好了，我们再拿回来，我们用树木的语言来修复它。

　　他笑了，认为这是件有趣的事情，同意由我亲自把手杖送回去。

　　我很高兴将手杖送回到它原来主人家中。父亲看到那盒子很吃惊，而当他看到手杖已经有些变形时，他更加惊讶了，脸上流露出伤心的表情。他端坐在书房呷着午后的咖啡，将手杖置于两腿间，温柔地抚摸着。

　　随后他将手杖放在原来的地方，起身离开。

　　翌日早上，他想起来，跑去取它，却发现手杖又恢复了原来的光洁外表，在末端甚至还长出了绿芽。

　　[1]选自作品集《她的脸是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