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以后,当要强同其他四个革命同志一道,被五花大绑着押到药王山那个后来成为西北著名烈士陵园的山洼洼时,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一个两米见方的大坑已基本成型,足以埋下五个“共匪”,可行刑的长官依旧在一旁抽烟、说话。谈笑风生的长官们似乎忘记了接下来就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也忘记了身后有士兵正在挖坑。
这是一次秘密行刑,虽然一如既往的残酷,但毕竟因其隐秘性而缺少杀鸡儆猴的意义,威严的仪式更是多余,加之这些行刑者又为耀县保安团人员,平日里军帽都很难戴得端正的他们,面临杀戮也一如既往的懒散。这种懒散给了狗娃和婶娘对话的机会。当然,对话是小声的,声音小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
要强说:“狗娃,站稳当,别抖。男子汉大丈夫,坐如钟,站如松!”
“婶娘,由不得我。我没一点办法,我放了你,你也跑不了……”
“你得想办法跑,往北跑,一直往北,找到大大!”
“婶娘……”
“给大大说,把我背回临潼,埋到老屋坟地里!”
大坑终于挖成,士兵们把锨和镐头从坑底撂上来,自己也随之爬上。又急着把地上的铁锨捉到手里。一切准备就绪,长官拔出腰里的短枪,冲天空放了一枪。几个负责押解的士兵听到长官的枪声后,立即抡起手中长枪,将革命者砸进坑里。
狗娃没有挥起他的长枪,要强得以从容跃进深坑,她甚至在向坑中一跃时,还为这个残忍的杀场留下一段欢快亮丽的歌谣——
去呀骑的大白马,
回来坐的花花轿。
一头乐人一头炮,
你看热闹不热闹……
所有的士兵围住深坑,忙着用手中的铁锨铲起黄土,一锨一锨的黄土瞬间就掩埋了英雄的身躯。
但是,透过黄土腾起的迷雾,狗娃还是看到要强冲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哭,但他不敢哭,他甚至不敢让眼泪流下来。为了对付泪水,他将头高高地扬起。咸涩的泪水果然被逼进鼻道,进入口腔。
密切关注坑内情况的长官也看到了要强的笑脸。长官知道押解女共匪的人是狗娃。喜欢杀人的长官想让自己的士兵个个都喜欢杀人。狗娃虽是一个娃娃,但也是兵,是兵就得杀人。活埋共匪给了长官锻炼狗娃胆量的机会,尤其此次被执行的还有一个女匪。狗娃力气虽小,但让其对付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还是绰绰有余。可说好了的,一旦发令,必须用枪托把共匪狠狠砸下坑去。女共匪没有像其他几个共匪一样或晕过去,或在坑里痛苦挣扎,死到临头还能把一张脸笑得如此灿烂,还唱出了同样灿烂的歌谣,这一定是狗娃没有服从命令的缘故。长官生气了,走过去狠扇了狗娃一个耳光,又飞起一脚踹在狗娃肚子上。
这倒给了狗娃一个机会,他装出很疼的样子,双手捂住肚子,就势面向深坑跪了,哇一声大哭起来,同时心说,我终于能放开嗓子,哇哇地哭几声婶娘了……
这一天深夜,耀县保安团的士兵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零乱的枪声和随之而来的哨子声惊醒。紧急集合后士兵们冲出县城,冲着北方莽莽大山胡乱地放了一通枪之后又骂骂咧咧回营。
“奶奶的,大半夜把人叫起,就是朝北山放枪?”
“有人逃跑了!”
“逃跑,共产党不是叫活埋了吗?”
“不是共产党,是咱的人。”
“咱的人?”
“狗娃。”
“狗娃,就是那个碎碎的狗娃?”
“可不就是他,一个碎碎的娃娃,竟敢跑。”
“他不知道逮住了会挨枪子儿?”
“这不没逮住嘛。”
“奶奶的……”
狗娃用一夜时间跑到了一个叫照金的地方。可是,刚入照金,他就被几个手持红缨枪的娃娃逮住了。娃娃们从一棵大树上跳下,从茂密的包谷地里钻出,天兵天将似的,让毫无防备的狗娃大吃一惊。
“不许动,举起手来!”
娃娃们尖利的嗓音多少有些稚嫩,但稚嫩的嗓音在山崖间碰撞,回响,与抵着脖颈、腰眼以及前胸后背的红缨枪枪尖一起,把一种不可动摇的威严立即传递给了狗娃。
抓住狗娃让娃娃们兴高采烈,狗娃那一身黄蜡蜡的军服让他们已经认定这个人是反动派了,而且,一定是受耀县反动派指使来照金搞破坏的奸细。他们把狗娃一绳绑了,无比威严地押着往司令部走去。让他们兴高采烈的是昨天边区苏维埃主席来照金了,逮住一个反动派让他们可以在主席面前证明他们不是小鬼而是真正的革命战士!
被五六杆红缨枪指着,戳着,被好多纤细的小手推着,搡着,一伙娃娃叽叽喳喳着把狗娃押进照金红军的司令部里。进了门,娃娃们争相向一个高大壮实的红军报告:“报告主席,我们抓住了一个奸细,一个反动派!”
一屋子人哄地笑了,那个被娃娃们称作主席的高个子红军也笑了,挨个儿摸娃娃的头,连连夸赞娃娃们警惕性高,还说边区有了这些革命的娃娃,即使反动派再狡猾,也难以混进边区搞破坏。娃娃们听了,噢噢地喊着,跳着,跑出了司令部,又回到大树下坚守自己的阵地去了。
娃娃们一走,主席坐了下来,端起茶水缸子,示意狗娃也坐下来,并把手中的缸子递过去。但狗娃不敢坐,也不敢伸手接过水杯。主席走过去,把盛着热水的搪瓷缸子放到狗娃面前,温和地笑了笑,说:“别怕。”
狗娃说:“我不是奸细。”
主席问:“从那边跑过来的?”
“是。”
“干得好好的,为啥跑过来?”
“找大大。”
“找大大?”
“我大大叫李清廉。”
“李清廉?”
“婶娘说,大大在北边。”
“在北边?”
“我婶娘死了,保安团一次活埋了五个人!”
“五个?”
“就有我婶娘。”
“你婶娘?”
“她叫要牡丹。”
“要牡丹?”
“审问的时候,他们叫她要强。”
“要强?”主席忽地站了起来。
狗娃哇一声哭了,哭着说:“我婶娘要我大大挖出她的骨殖,背回临潼埋到自家坟里……”
2
在村里,狗娃把李清廉叫大大,尽管是堂大大,但也得叫大大。李清廉从长安县把要强领回来做媳妇,狗娃当然把要强叫婶娘了。只是那个时候,要强不叫要强,叫要牡丹。
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狗娃在自家炕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要强这个名字没有要牡丹好。
要牡丹十六岁那年,省城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国民政府考试院长戴季陶在民乐园演讲,却被一伙学生娃和年轻的教师们拿砖头、烂鞋砸了。戴季陶在陕西省要员的陪同下仓皇而逃,气愤不过的学生们把火发在他乘坐的那辆福特汽车上,一桶柴油和一根火柴让小车瞬间成为一堆熊熊大火。军警们则用乱棍、枪托甚至黔驴技穷后的乱枪驱散激愤的学生。西安城那个叫民乐园的地方在人群散去之后遍布砖头瓦块、破鞋果皮以及斑斑血迹……
那个时候,要牡丹正在长安乡下做针线活。这个乡下姑娘怎么也想不到西安省里的学生娃竟有破天之胆,敢把砖头烂鞋砸到政府要员的头上,她更想不到,这件事终将与她扯上关系,甚至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其时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吃罢早饭,爹娘就开始收拾东西去舅家了。舅家有庙会,易俗社、三义社好几家戏班子都在那儿演戏。好酒好戏的爹头天晚上就说,好久都没听易俗社木匠红的戏了,这一次得好好听听,还说听完戏后得和她舅喝几盅,还给娘说,这次把牡丹引上,托她妗子给找个下家,十六岁了,再不找可就真没人要了。牡丹听爹这样说,急了,不去不去,打死都不去。娘说娃羞脸多,这事情当娃面说也不美,不去就不去了。说了又叮咛牡丹,没事待家里,别像村里那些不沾边的女子,老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爹就笑娘,说,你怕咱牡丹也在屋里演《柜中缘》吗?《柜中缘》是一出秦腔,说的是宋时,寡妇许钱氏之女许翠莲在门外做针线,遇被秦桧所害的李都堂儿子李映南遭差人追捕,翠莲同情其遭遇,将李匿藏柜中,后成就一桩姻缘的故事。爹拿《柜中缘》说事,一下子让牡丹感到了羞臊,就把手捂了脸,跺着脚说,爹,爹,你看你,啥人嘛,哪有这样说闺女的。爹就哈哈笑了,说,姑娘大了,姑娘真长大了。
爹娘走后,十六岁的要牡丹坐在炕上给纳好的鞋垫子绣花,花样子是一对戏水的鸳鸯。比对好丝线的颜色后要牡丹开始一针一针绣起来,一边绣,一边轻轻地哼着秦腔——
小鸟哀鸣声不断,
它好像与人诉屈冤。
是何人将你们双双拆散,
看起来你与我同病相怜……
偏妙的是,窗外的泡桐树上此时就飞来了一对鸟儿。鸟儿的叽喳把要牡丹的目光吸引到院里的桐树上。透过窗户,她看见一对鸟儿在树枝上轻盈地蹦跳着,翻飞着,时而又乖巧地站住了,转着头,抖着羽,说啁啾的话语,转动灵巧的脖子互相逮着对方的羽毛玩耍,也逮着对方的尖嘴玩耍。女孩儿的心事被啁啾的鸟儿拨动了,霎时痴了,愣了,不由得想起了爹临出门时提起的《柜中缘》,眼睛就下意识地瞟向门口,似乎害怕那个地方突然现出一个李公子或别的啥公子的身影。一张白皙的小脸突地红润起来,心里就怪怨父亲,啥话不能说,偏偏要说《柜中缘》?手里的针线自是无法做了,一双眼就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蓝蓝的天上,一丝一丝的白云正静静地,缓缓地飘着……
一声地动山摇的响声惊动了愣怔中的要牡丹。是院门发出的声音,可院门这个时候怎么能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呢?难道是爹娘回来了?可爹娘能让院门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吗?疑惑中,要牡丹下了炕,走出屋子。
“天!”要牡丹暗自喊了一声,然后就半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看见,一个满脸脏污的少年倚在大门框上,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别……别怕……我……我是……是学生……”
“你出去!出去!”
“给……给……给口水喝……”
“不行,你出去,马上出去!”
少年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无力地倚在门框上。要牡丹看见,少年的裤脚,似乎有点点干结了的血水……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在临潼县马额镇财东家四老爷小儿子李清廉的屋子里,当要牡丹跳下炕,摆了一条湿毛巾,让刚刚还欢势如鱼现在却瘫软如面条子的李清廉擦擦脸上身上那一层汗珠子的时候,她自己却没来由地笑了,笑得叽叽咯咯的。
李清廉接过毛巾,说:“莫名其妙。”
要牡丹说:“我想起了一句戏!”
“一句戏?”李清廉更加莫名其妙,但这个时候他懒得理要牡丹,他只是擦汗,然后把散发着浓重汗臭味儿的毛巾扔给赤着身子在地上浪笑的要牡丹。
要牡丹接过毛巾在洗脸盆里摆,一边摆毛巾,一边真唱起了秦腔:“这才是手不逗红红自染。”只唱一句就不唱了,又咯咯咯笑。
李清廉知道要牡丹心里想的是啥,但他不说,只是心里骂:“瓜子笑多,乳牛尿多。”
是的,在春天的午后闯进要牡丹家的脏污的学生娃正是李清廉。
要牡丹走过去,想把李清廉赶出门去,可临了却没有赶,而是鬼使神差般地把李清廉拉进院子,还紧紧地关上了院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要牡丹拍了一下脑门,心说这是怎么了,我不是要把他推出去吗,怎么倒拉进了院子?这让要牡丹有点气急败坏:“你咋进来了?你出去,出去!”
“水……水……”
要牡丹跺了一下脚,只得把李清廉扶进屋去。不扶不行,隔墙有耳,她怕李清廉的声音传到那墙那边的“耳”里去,她怕村子里从此有了一股子风声。真要那样的话,她十六岁女儿家干净的脸面就要被抹得五花六道了。
“水……水……”
这千刀万剐的,你是属鱼的吗?你只知道水,可你知道吗,你这一碗水喝下去,说不定就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风浪?心里是这样想着,但要牡丹还是舀了一碗水递给李清廉。
李清廉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一碗水下肚,人似乎精神了不少,竟可以咧开嘴冲要牡丹笑了。
要牡丹说:“喝也喝了,快走吧。”
李清廉说:“饿。”
“天!我上辈子欠你的吗?原以为你是属鱼的,只知道水,谁承想,你还没有够数了。”
一句属鱼的话,让李清廉哧地笑了一声,但难耐的饥饿让他无心计较,他说:“我真饿,救人要救到底!”
“麻丝缠到鸡爪子上——真摘不离了。”要牡丹只得转过身,但再来时,却没有拿吃的,而是把一个盛满水的洗脸盆放到李清廉面前,“先洗洗,看你脏的,就两个眼窝干净了。”
李清廉说:“谢了。”于是摆了毛巾开始洗脸。
洗过脸的李清廉把毛巾递还给要牡丹,要牡丹的心忽然就颤了一下:天,这竟然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小伙子。于是,她不忍再赶李清廉了。天眼看黑了,终南山下的春天,每到晚上寒气依然浓重,何况,他还有伤,身子骨也还那么虚弱;更何况,他还是那么眉清目秀的一个学生娃……
要牡丹终于把李清廉留在了家里。
3
李清廉就是从西安民乐园里跑出来的,他腿上的伤也是在逃跑时被警察击中的。但李清廉没有扔鞋,那一天他正好穿了一双新鞋。新鞋是母亲用了整整一个冬天一针一线纳出来的。他舍不得扔,也不敢扔,他要扔了的话母亲非骂他是败家子不可。李清廉知道这一天必须向戴院长扔鞋子。为了保护鞋子,在进民乐园的时候他悄悄给怀里揣了一块半截子砖头,后来,在别人扔鞋的时候,他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块半截子砖头扔到了台子上。
“砸到戴院长了?”
“不知道。”
“砸到省里大官了?”
“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就跑了,挨了一枪子儿,差点被逮住。”
“没逮住?”
“傻呀,逮住了,我能坐到这儿吗?”
“没有想到,你白白净净一个学生娃,也能给怀里揣一块砖头,也能把那砖头往人头上撂。”
两个人这样说话的时候,已是要牡丹给李清廉清洗了伤口之后。其时,两个人和衣而卧在要牡丹小房内的炕上,中间,是三床棉被摞成的高墙。要牡丹原是要把李清廉安排到父母房内的,但她怕细心的母亲从舅家回来后会发觉外人睡过的痕迹。
要牡丹只让李清廉在自己家里待一夜。
李清廉说:“一夜就够了。”
第二天,鸡叫头遍,李清廉悄然离开了要牡丹家,离开了终南山下那个小村子,贴终南山脚往东而去了。这是一条回家的路,也是一条可以避开西安城里警察的路。尽管他没有走过,但昨晚要牡丹给他讲得清清楚楚,贴终南山往东直走,到蓝田后向北折,翻过大金山,小金山,就到他的家乡马额镇了。李清廉很惊异,想这要牡丹,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倒像走过州过过县似的,竟能把这一条路讲得如此清楚。要牡丹告诉李清廉,这条路,她年前与父亲走过。原来,要牡丹父亲喜欢牲口,也喜欢大葱,常去大小金山逛牲口市,也常去马额镇买大葱。马额是临潼的一个大镇,每遇集市,就有华县赤水人把自家种的大葱用车载了,用骡马驮了,弄到马额来卖。年头里,她正好跟父亲去了一次,路也就记下了。
送别的时候,要牡丹显得小心翼翼,端一盏灯,却不点燃,只把灯盏里的桐油给个个儿门转上倒了一点儿,以消除破旧的木门在静夜里发出讨厌的伊呀声。悄然地拉开木门后,要牡丹就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了:
“到蓝田,天怕就要黑了,晚上,歇蓝田,不要走夜路,我只怕大金山上有虎狼。”
“知道。”
“其实,你伤还没好,真不该叫你现在就走,可是,我就怕我大回来了,我大我妈一见你,咱说不清。”
“谢谢,我会记着你的,会记着终南山下这个村子的。”
两个人告别之后,李清廉就一瘸一拐地往东走了。
当曙光如一把把利剑刺破东边的天幕,给莽莽秦岭涂上一天中第一抹暖色时,身后,却隐约传来阵阵喊声:“学生娃,学生娃!”
李清廉回头一看,发现一个人正迎着曙光跑来,而随着身影的临近,那声音也越来越清脆了。
“学生娃,学生娃,等一等,你等一等……”
是要牡丹。李清廉停下脚步,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看着那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他想,是不是把什么东西落在要牡丹家了?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会,他是从民乐园落荒而逃的,哪里又带着什么东西呢。可既然自己没有东西丢在要牡丹家里,那她为什么要急急地赶上来呢?
要牡丹来到李清廉跟前,两手拄着膝盖喘气,看着李清廉笑,一张脸庞被初升的太阳照着,灿烂如一朵向日葵。
“我想好了,我得跟你走!”
“你跟我走?是不放心我的腿伤吗?没事,只是一点皮肉伤,不要紧的,我能走。”
“我说,我得跟着你,去马额!”
“你跟我去马额?”李清廉瞪大了眼睛。
“对,去马额,你得娶我!”
“我娶你?”李清廉更加吃惊,“凭什么?”
“你和我不检点了,你得娶我!”
“我和你不检点了?”
“我给你洗伤口,摸了你大腿?”
“这是不检点?”
“我看见了你半截裤,像一片子包着野蘑菇的烂布,一股熏人的味道。”
“这是不检点?”
想想要牡丹把昨天晚上给他清洗伤口的事情说成了不检点,这真让人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
起先,李清廉并没有打算让要牡丹为他清洗伤口。他伤得并不重,子弹在飞行的过程中穿裆而过,多亏当时他两腿正不停地交替,给子弹留够了通过的空间;更多亏子弹飞得不够高,要是再高二寸的话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子弹只穿透了他的裤腿,刮走了腿上一块皮肉而并没有伤到骨头。所以,在喝过吃过之后他让要牡丹打来一盆清水,再把家里的盐罐子拿来,然后就示意要牡丹出去,他要脱下裤子清洗伤口了。但他脱不下裤子,血水早已干结,干结的血水把裤子与伤口紧紧地黏合在了一起。只要稍微用力,他就会感受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弄好了吗?”
屋外,传来了要牡丹询问的声音,这关切的话语无异于催促,李清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将裤子硬生生从伤口上扯了下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硬气,随着一声惨烈的叫,李清廉整个人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屋里的响动惊动了要牡丹,她急忙跑进屋子,看见李清廉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了一个疙瘩,像一个黑色的大虫子似的不停地蠕动,疼痛也让他在扭动自己身躯的同时不停地倒吸着冷气。要牡丹弯下腰,使劲地将李清廉的头扳过来,她看到李清廉的额颅上,冒出一层明涔涔的虚汗。
“伤口撕开了……”
“咋就撕开了呢,咋就撕开了呢?快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要牡丹说着就扳过李清廉的身子看伤。“哎呀!哎呀呀呀!咋伤了那里呢,咋就伤了那里呢?”及至看到了李清廉的伤口,要牡丹马上站了起来,捂了脸,跺着脚,不停地怪怨了。
李清廉说:“你出去吧,我自己弄。”
要牡丹却不吭声了,她把双手从脸上拿开,人随即蹲了下来,拉过盛满清水的盆子,把一块软布在水里蘸湿了,开始默默地在李清廉的伤口上擦拭。
“放点盐,用盐水擦。”
“疯了,这是擦伤哩,你以为调饭。”
“盐水消毒,好得快。”
“可那得多疼呀!”
“不怕,疼不怕,最怕的是伤口感染……”
要牡丹听话地给水里放了盐,开始用盐水给李清廉清洗伤口。屋里,静悄悄地,只是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李清廉偶尔会吸几口冷气,也就在这个时候,要牡丹的心里,已开始对这个学生娃刮目相看了……
4
李清廉生在马额镇财东四老爷家里。四老爷有四十亩好地,雇了一个长工耕种,自己凭一门裁缝手艺在镇上开了家铺子,日子自是比别人家过得滋润。因而,提起四老爷,马额人总要给四老爷前再加两个字,叫财东四老爷。
李清廉是四老爷最小的儿子,自小被四婆惯着,养成了馋嘴懒身子,见把不捉,见草不割,这话真没有说错他。但这李清廉却喜欢读书,六岁上无师自通,拿了四老爷裁衣用的画粉在铺子门板上乱画,竟就画出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惊得四老爷冒出了一身冷汗。四老爷遂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儿子的头,问:“你写的?”
李清廉看了四老爷一眼,嘴一撇,只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兀自在门板上画去了,对四老爷的惊讶,显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四老爷问:“这字你能念吗?念一下看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李清廉念出的字不是八个,是十六个。
“天!”四老爷瞪大眼睛,“谁教的?”
“三育学堂的娃娃们天天在念,你不知道吗?”
四老爷立马牵了李清廉的手,把儿子送到街东头的三育学堂里。
在三育学堂,李清廉读了三年书,然后又在县上的白鹿书院读了三年。六年书读过,四老爷不让李清廉读书了,说农家孩子,读那么多书弄啥。他让李清廉跟自己学裁缝,农忙时候,也帮着长工给地里送粪,给牛割草。但这些事情李清廉都不愿意弄,勉强弄了,也不往好里弄,只和父亲打着憋气,闹着要去省城读书。三育学堂的先生也给四老爷说,这娃天生是一块读书的料,送省城新学堂再读几年,日后定成大事。四老爷也看出了,地里的以及裁缝案子上的活路,怕是永远指望不上他了,也就嗨一声下了决心,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送到西安去上学了……
城里学生娃拿臭鞋砸了戴院长的事情第二天就传到了马额镇上。四老爷一听,心立马就乱了,催促四婆给他烙一个锅盔,他要上省城。四婆说棉花籽泡了一夜了,马上要下种。四老爷说,转个身就回来的事,误不了种棉花。四婆拦挡不住四老爷,只得烙馍,但一边烙馍,一边就不停地嘟囔,说,牛娃子十七八的人了,眼看就得办事,彩礼、被褥,哪一样不要棉花?这节骨眼上去省里,误了棉花事小,误了娃的大事,看娃不恨你一辈子?牛娃子是李清廉的小名,四婆这个时候提牛娃子,更让四老爷心烦。四老爷说,快烙馍吧,误了火车,该两天办完的事,就得拖成三天了。但心里说的却是,要不是你养的碎崽娃子叫人省心,我何苦这个时候进省城?
在陇海线上的新丰站,四老爷爬上了火车。火车是那种敞篷车,拉着煤,四老爷坐在高高的煤堆上。火车一开,风忽然硬了起来,刚硬的风让四老爷的脸霎时也成了一块僵硬的板子。黑色的煤屑被风吹起,吹到四老爷的胡子和眉毛上。但四老爷终是赶太阳落山时就来到了李清廉读书的学校。学校的学生告诉四老爷,这两天没见李清廉来学校,或许是跑了,也可能叫警察抓了。四老爷急得不行,当着学生娃的面就在原地转着圈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忙安慰四老爷,说大叔你别急,我带你问问先生吧。今天一早,警察局把校长叫去了,说是认人。四老爷忙说,好好好。于是跟了女学生来到先生房子。先生告诉四老爷,被警察抓去的学生中并没有李清廉,他一定是跑了。先生最后还叮咛四老爷,如果李清廉真跑回家,这一段时间就不要来学校了,估计警察还要来学校抓人的。四老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过身就往火车站跑。
四老爷比李清廉早一个时辰进屋。吃完四婆给擀的一碗面,刚点上旱烟袋过瘾,要牡丹就扶着李清廉进了门。四老爷心里的火忽的冒上来,他站起身,以一种难以想象的,一个六旬老人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冲出屋门,一烟袋锅子敲在李清廉的头上,接着又把一点防备都没有的李清廉扑倒在院子里,脱了鞋,狠狠地打在李清廉的屁股上,打得李清廉鬼哭狼嚎般叫:“妈,妈,我大疯了,疯了!”
四婆就迈着小脚一颠一颠跑出来,拿了拳头在四老爷背上打,一边打,一边说:“死呀,你死呀,娃刚回来,哪里就得罪你了,你那样打娃。”
四老爷转过头,冲四婆吼:“你问他!”吼了,就蹲在一边,重新点燃了烟锅子使劲吸。
李清廉似乎早已知道回家后非挨这一顿打不可,从地上爬起来后,也不生气,只是对四婆说:“妈,妈,快做饭去,几天没吃饭了,饿死人了。”
四老爷说:“吃屎去,爬茅坑吃屎去!”
李清廉对着四老爷一笑,说:“永远都是臭脾气。”
要牡丹说:“先别忙着做饭,叫叔快请个先生,给你看看腿。这一路,腿怕都化脓了吧。”
“是呀是呀,腿好疼呀,怕是保不住了!”李清廉索性又坐到了地上,抱住腿呻吟。
“咋了,腿是咋了?”四婆忙走上前,弯了腰要看李清廉的腿。
“你快做饭去吧,你又不是先生,看什么看。”四老爷说,说了,就起身出门请先生去了。
李清廉冲要牡丹做了个鬼脸,得意地一笑……
晚上,一屋人坐在一起,商量着把要牡丹咋办。
李清廉说:“大,你让老五辛苦一趟,套个车,把要姑娘送回长安县吧。”
老五是四老爷家长工。
四老爷说:“老五不能去,要种棉花。再说了,老五去了,姑娘她大问起来,让老五咋说?要去你去,猴拴的疙瘩猴解。我给你把车套好,再叫上狗娃替你牵牛,你把要姑娘送回去。”
要牡丹说:“我不回去,别想把我送回去!都让我那么不检点了,却要把我送回去,我回去给我大咋交代?”
“我咋让你不检点了,我咋让你不检点了?”李清廉喊,“真是麻丝缠到了鸡爪上,抖搂不开了。”
“都是你个不成器的,做下这样的事。”四老爷拿烟袋指着李清廉的鼻子说。
四婆说:“要我说,就把要姑娘留下来,挑个日子把事情办了。要姑娘长得不差,想着也是乡下娃,针线活也不能差的。”
要牡丹马上拿出一双鞋垫子叫四婆看,说:“这是我纳的,花也是我绣上去的。大娘你验验针线,看入不入得了你的眼。”
四婆把鞋垫子放到灯下看,就看到了细密的针脚,也看到了那一对儿鸳鸯,就笑了,不停地点头,一边就说:“好,好,真是一手好活路。”
要牡丹说:“娶了我,没人问你要彩礼,还能省十梱棉花,六石小麦。”
四婆拿指头指着要牡丹的鼻子,说:“你个猴女子,账倒算得清。”
四老爷依然是满脸的忧愁,在炕沿上搕了烟袋锅子,说:“乏了,睡。”于是让四婆快去安排要牡丹睡觉的地方。
5
与此同时,马额镇上也传出一股子风声,说是李家少爷清廉被警察打了一枪,跑到终南山下的长安县去避祸,在好心人屋里治伤养伤。人家好吃好喝管着,但李家少爷不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反倒在半夜三更摸进人家姑娘的绣房,霸王硬上弓行了不轨之事,让人家姑娘从长安撵到了马额。也有人说,腿叫枪打了,李少爷哪有力量硬上弓,一切都是姑娘自愿的,只不过好事叫姑娘父母看见,一气之下,便把二人赶出家门……
这话也传到了四老爷和四婆耳里。四老爷气得呼呼出粗气,说:“你看看,你看看,人丢大了吧?”
四婆说:“过事!”
“过事?”
四婆说:“对,过事!咱家过事的炮仗一响,就把一街两巷人的口全堵住了。”
于是定下来三天后给李清廉过事。
李清廉急了,说:“啥?过事,娶寡妇?”
四老爷一个抽脖子打过去,骂:“满嘴喷粪!”
这话对要牡丹来说,更重,姑娘终于忍不住,哭着,起身向外跑去。
四婆忙把李清廉从凳子上打起来:“还不撵去!”
李清廉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太混账,一个姑娘家,帮了自己,又瞒着父母从长安来到马额,却被自己用那样重的话伤害,内疚是内疚得很的。想马额街东二里地就是龙河,南边五里地是穆柯岭,跳河跳崖都方便,心里就吃了力,忙忍着腿上的伤痛追了出去。
要牡丹其实并没有跑远,她能往哪里跑呢?虽说去长安的路她是认识的,但她知道她不能回去,且不说路途遥远,光是背着爹娘跟一个小伙子跑了这一件事,回去后都无法在村子里立足的。何况,远远地跟了来,却被人撵了回去,这事要叫人知道,那还不丢人死了?
在马额街西,要牡丹坐在田埂上,愣愣地看着南边绵延起伏的穆柯岭,后悔当时没有把李清廉赶出家门,更后悔那时鬼迷了心窍,硬是跟人家来到了马额。念过书能咋?脸蛋白能咋?眼睛大能咋?敢一砖头撇到戴院长头上又能咋?不是自己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出了马额街,李清廉远远看见要牡丹在田埂上坐着,于是走过去,拿膝盖碰了碰要牡丹的身子,说:“回吧。”
“回哪里,回长安?你说我还有脸回去?回你家?弄啥?当寡妇?”要牡丹把头扭向了一边,说。
“还记仇。”李清廉笑,“你不跟我回去是吧?那我这就回去,让长工套车,把你送长安去!”
要牡丹忽地站起来,说:“就是今娶了明做寡妇,你也得先娶了再说!”
第二天,四老爷在马额镇放出风声,说三天后给小儿子李清廉大婚。
镇上人都知道财东四老爷这一回栽了,栽到长安县一个黄毛丫头手里,麻丝子缠到鸡爪爪上,不结不行了。这样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四老爷耳中,四老爷心里有气,但明面上不动声色,忙着给李清廉筹备婚事,还说:“这个事情,一定要闹大。”
四婆说:“对,人越是说,咱越要理直气壮,把事过大,你不把事过大,人家倒真认为牛娃子弄下瞎瞎事了。”
四老爷说,说完又打发大儿子去了趟舅家,把几个舅舅都叫了来商量事情。
说是商量,其实是布置任务,让大舅立马去渭河北定下赛响铜的戏班子,二舅去街西头轿房定下轿子,又让大少爷二少爷分头向亲戚朋友通知,三天后给李清廉结婚。
“记着,要挂衣戏,《状元媒》必须要唱的,《书堂和婚》必须要唱的。戏不能只唱一场,咱从头一天开始就唱,唱上三天。轿子要八抬,轿夫要挑一下,长得不周正的咱不要!”四老爷说。
四婆说:“娘家又不来人,要轿子有啥用?”
“屁话,娘家不来人,咱李家的媳妇就不坐轿了吗?他大舅,今天你就把要姑娘领回去,咱那天给娃开了脸,从你家出门。还有,叫他两个妗子明儿个早早过来,揭了花纸,请个裱糊匠把新房收拾好。另外,也帮着你姐,缝几床新花被子。好了,就是这些事,我过会儿去学堂,请学堂先生写几副好对子。”
三天以后,四老爷从南刘村李清廉他舅家把要姑娘接进门,李清廉就算把婚结了。晚上洞房里,李清廉原想着打死都不同床的。但白天李清廉喝多了,李清廉被来祝贺新婚的人劝着,喝了几杯烧酒,而且还多喝了几杯。烧酒并没有让李清廉沉沉睡去,倒让李清廉兴奋。听外边自家门口的戏台上,一出《状元媒》唱得热闹,自己竟也拿腔捏调地跟着唱起来:
……你是花中魁,
我是女中贤。
愿你和我长做伴,
倩郎折来压鬓簪。
有幸得配英雄汉,
夫妻们与叔王保立江山。
这时,却看见要牡丹已把自己脱得光光地溜进了被窝,娇羞地看着在脚地里耍着酒疯的李清廉。
李清廉呀地一叫,不再学木匠红唱戏了,也忘记了自己下定的不圆房的决心,忽地上了炕,赖皮一样地挤进了要牡丹的被窝。
要牡丹释然了,长出一口气……
6
三月里结了婚,第二年六月,要牡丹产下一个男婴。
但李清廉已经失踪五个月了。
要牡丹曾经抚摸着一天一天大起来的肚子,走进堂屋,站在公婆面前,问:“大,妈,我要一句实话,清廉他到底去了哪里?”
四婆忙跳下炕,把一个杌凳放在要牡丹面前,说:“牡丹,坐下,你身子笨,快坐下。”
四老爷原本端坐在那把太师椅子上吸旱烟,见要牡丹进来了,就把身子弯了下去,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烟袋不离口,一口一口呛人的蓝烟从口里鼻子里汹涌而出。
要牡丹用脚把面前的杌凳拨了拨,却没有坐,说:“我就要一句实话,清廉他去了哪里,还在不在人世?”
“死了!”四老爷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又低下头抽烟。
四婆上去,握了拳,在四老爷胸部上打了一下,说:“你就胡说,你就胡说!”又转过身,对着要牡丹,“在,在的,咋能不在呢?”
“要不在了,我早做打算,民国了,总不能永在李家做寡妇!”要牡丹说。
四婆说:“娃你坐下,快坐下,你身子笨,可得小心点儿。”
“要在,大你就给他打信,说娃快生了,娃候着他大给他起名字哩!”要牡丹说,说了,转过身,挺着一个大肚子,慢慢慢慢地走出屋子。
要牡丹的步子虽慢,但四老爷还是被这个媳妇儿镇住了,说:“这娃,这娃,声气儿是弱,可咋看咋是肚里长牙的货。”
“要不,你就给打封信吧,看这媳妇,真不是省油的灯。”
“敢回来吗?庞岩的德彰回来了,结果是啥?头挂在了县城门楼子上!八黄的耀武回来了,不是睡觉灵醒,脚底利气,这会儿头在哪里挂着,还真说不清。陈怀德狗一样的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怀德是马额镇长,近一段时间不知是咋了,常派出一帮子人,四处打听谁是共产党,又有哪个共产党悄悄回了家。庞岩的德彰叫陈怀德的人捉住了,送到县上,不到半月光景,就被押到县西石榴园杀了。八黄的耀文,半夜里起夜,听到门外有动静,提起裤子翻过后墙跑了,人现在在哪里,谁都不知道。
四婆说:“他咋能做得出呢?一天里倒能碰到三回,咋连熟人都不认了呢?”说了,就不吭声了,坐在炕沿上,一声一声叹气。
结婚以后,李清廉和要牡丹特别恩爱。这恩爱,几乎动摇了李清廉在西安学堂里形成的信仰。鱼水之欢先前只是李清廉在明清小说里看到的一个词汇,婚后的生活让李清廉真切体会到了鱼水之欢的快乐。
“他娘的,咋就这么美呢?”常常,在灯下,当要牡丹小鸟一样依着李清廉时,李清廉就会自言自语着感叹上这么一句。
要牡丹侧歪着脖子,看着李清廉笑,一边就问:“那你还要吵道着,跑千里万里地闹革命吗?”
李清廉说:“不了,不了。”但声音明显小了,语速也慢了许多。
从李清廉语气的变化,要牡丹就知道,李清廉其实并不甘心。但她不怕,她就不相信了,她白天锅上案上的忙活,夜里把一个火热的身子扑在他怀里,还能暖不热他一颗心?
但腊月里,马额镇来了一个算命的。
这一天是年货会,马额街道上人挤人,人挨人。整个街道的上空,飘浮着一层浓重的味道,有油糕锅蒸腾的油腻的甜味儿,有被筷子搅起的荞面饸饹里油泼辣子、醋、芥末的香辣酸呛味儿,有羊肉泡馍馆里飘出的羊膻味儿、糖蒜味儿……许许多多吃货的味道混合着在马额街道的上空弥漫,像一个看不见的却又缓缓游走的盖子,与彤云合在一起,浓重地倒扣在赶会人的头上,让人有了些许压抑,也有了比平日更多的兴奋。
李清廉领着要牡丹在年货会上转,遇到卖包子的,李清廉问要牡丹吃不?要牡丹说不吃。遇到卖油糕的,李清廉问要牡丹吃不?要牡丹说,闻着油腻就恶心,哪吃得下?在卖荞面饸饹的摊子前,要牡丹却走不动了,说,咋闹的,闻到醋味儿,看到红艳艳的辣子,就馋了。李清廉一笑,就给卖饸饹的说,来碗饸饹,把调和放重。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先生把案子支到马额街上卖对子,老先生现写现卖,一手漂亮的行书惹得围在案子旁边的人啧啧称赞,也让好久没有摸过笔杆儿的李清廉有一些手痒,一边看着老先生写字,一边开始不停地搓手。要牡丹看到了,暗自一笑,就凑过去,冲着老先生喊:“写对子的先生,缓缓,你缓缓,让我家清廉写一幅!”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仔细地一瞅,就看见了李清廉,忙把手中的笔放到砚中,说:“这就是财东家李清廉,幼时无师自通就能诵读《千字文》的那个李清廉吗?老朽可是遇到高人了,来来来,快来露一手!”
李清廉就走过去,挥笔写了一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对子,自然赢得了满堂彩。
“再来一副,再来一副。”老先生又铺开了一副对子,要李清廉写。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算命先生从案子旁走过,李清廉眼睛一亮,忙扔了毛笔,像是有急事似的离开了桌案。
要牡丹拉住了李清廉胳膊,说:“清廉,清廉,你弄啥去?先生还叫你写对子呢。”
“对不住了,我有点事。”李清廉忙带着歉意对老先生说,又转过身叮咛要牡丹,“把我写的那副拿走,别在这儿丢先生的人,记着,放几个铜板,算是纸钱吧。”说完,就急急地冲着算命先生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夜里,要牡丹问李清廉:“白天在街上,正写着对子呢,慌慌地跑了做啥?”
李清廉淡淡地一笑,说:“我让那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他说,你给咱李家,怀了一个男娃娃。”
要牡丹说:“就算个命嘛,你也不给人说一声?”
李清廉说:“天机不可泄露。”
要牡丹哧地一笑,不置可否。
“哎,我说,把你名字改了吧。”熄灯半天了,原以为李清廉已经睡着,谁知道,却说了这样一句没来由的话,“我看,叫个要强就好。”
要牡丹说:“好无干的,咋要给我改名字。”
李清廉说:“睡吧。”翻了个身,就睡去了。
可第二天早上醒来,要牡丹发现,身旁不见了李清廉的影子……
7
狗娃骑在马上,主席在旁边走,警卫员在前头牵马,他们一同从照金出发去延安。
离开照金的时候,主席就让狗娃骑上马。
警卫员马上拦挡,说:“不行,这是首长的马!”
狗娃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咋能骑高头大马?”
主席笑了,把高大的身躯弯下来,问狗娃:“你咋不能骑高头大马?”
狗娃说:“我只是一个背枪卖命的人。”
“不对,你这话讲得不对!”听了狗娃的话,主席站直了身子,表情也一下子严肃起来,“在那边,你可以这样讲,你也确实是替国民党背枪卖命的人,可你到照金了,到边区了,话就不能再这样讲。”
“我不讲了。”狗娃被主席严肃的表情吓住了,忙听话地说了一句,但心里却想着,我被他们逼着打仗,逼着抓共产党,我不就是个卖命的吗?
主席哈哈地笑了,说:“对,不那样讲了就好,该咋样讲,咱去延安,去延安让你大大讲给你。走吧,咱去延安了!”说着走上前去,把狗娃抱起来放到马上,又把手掌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啾。”马就抬了蹄子,身子一扭一扭地往前走。
在路上,主席给狗娃讲延安,讲边区,讲共产党,讲毛主席,讲刘志丹,最后,还讲了李清廉和要强的一些事情。没有了严肃和威武的神态,狗娃发现这个高大的汉子,这个共产党的大官竟这么和蔼,和蔼得像村里四老爷一样。狗娃的话于是也慢慢的多了起来。当主席把婶娘要强和大大李清廉的事给狗娃说了之后,狗娃也敢于问他还不明白的问题了:“我知道,要强就是我婶娘,原先在屋里,她叫要牡丹。那个李清廉又是谁?”
主席说:“你大大呀,他现在是我们的抗大教员哩。”
主席给狗娃说了大大和婶娘在延安的事情,又问大大和婶娘在村上的事情,狗娃就把村里人对大大和婶娘的议论说了出来:“我村里人说,我大大是个懒朘子,我婶娘是个瓜朘子!”
“哦?”主席笑了,说,“讲粗话,可不好。”
狗娃就羞红了脸,说:“首长知道那是粗话?”狗娃已经从主席警卫员那里学会了咋样称呼红军长官了。
主席笑了,说:“废话,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能不知道关中粗话?”
“我大大真懒,见草不割,见把不捉,非要去城里上学。”狗娃给主席讲李清廉,“送去了,又不好好学,一砖头撇人院长脸上,叫打了一枪,跛着腿跑回来,还把媳妇领回来了。”
“哦,这个清廉呀。”主席又一次哈哈大笑。
刚到延安,主席就让警卫员领狗娃去见大大。
警卫员说:“等会儿,我得为首长打热水。一路风尘、劳顿,首长要洗脸,要泡脚!”
主席说:“是洗脸泡脚重要,还是找狗娃他大大重要?你个小鬼,怎么也按不住轻重了?快去,领狗娃找李清廉去!”
警卫员老大不情愿地将狗娃领到了李清廉住处。
李清廉身穿一套灰色军装,和主席一样,那军装很旧,胳膊肘和屁股处都打着厚厚的补丁,衣领上紧贴头发的地方,扎煞着软软的毛线茬子。但破旧的军装很干净,很合身,让狗娃觉得和马额老家那些人相比,穿着破旧军装的大大还是无比荣耀。
狗娃见了大大,哇一声就哭了。
李清廉让狗娃兀自在窑洞里哭着,自己转身出去了,一会儿端进来一盆热水,招呼狗娃洗洗脸,一会儿又端进来几个蒸熟的洋芋,一碗饸饹,让狗娃先吃饱,说:“吃饭,吃饭,吃饱了再哭。”
狗娃也确实饿了,听了李清廉的话,果然止住了哭泣,抓过一个洋芋,也不剥皮就咬了一口。李清廉说:“饿死鬼托生的,不剥皮,能咽下去吗?”就从碗里拿起洋芋,剥了皮递给狗娃。
看着狗娃把饭吃完,李清廉问:“够了吗,不够我再去舀。”
狗娃摇了摇头,说:“够了。”却直着眼看大大,看着大大,心里就浮现了婶娘的形象,眼里不由得又涌出泪水,“大大,婶娘死了,耀县保安团活埋了婶娘……”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李清廉说,又突然咬紧牙关,把拳头咚地砸在桌子上,“反动派欠下的血债,一定要让他们加倍偿还!”
狗娃说:“我婶娘说,要你把她的骨殖背回去,埋到马额祖坟里。”
“嗯!”李清廉重重地点头。
“地方不好认,我做了记号了。”
“你做了记号了?”李清廉疑惑地看着狗娃,“你咋能做记号呢,你难道……”
狗娃只得向大大说了耀县保安团如何活埋婶娘的事情。
李清廉站起身,一拳打到狗娃的面门上。狗娃鼻子出血了,眼泪和着血水,把那张刚洗干净的脸又涂成了一朵脏污的花。
“你就那么押着你婶娘去了刑场?你就那么看着你婶娘被国民党反动派活埋了?”
狗娃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哽咽咽地说:“我有啥办法呢?那么多人,扛着枪,押着婶娘,我就是有日天的本事,我能救下婶娘吗?”
李清廉扯过毛巾在水盆里摆了,递给狗娃,说:“擦擦,擦擦。”
“说说,你婶娘在村里的情况,她过得好好的,咋往延安跑?”沉默了半晌,李清廉说。
狗娃说:“她到延安了,你也见了她,你就没问她?”
李清廉说:“她那个臭脾气,能给我说吗?”
狗娃说:“能给你说才怪。”
8
“大,娃娃已经断奶了。”
“三岁娃娃,早断奶了。”
“也能吃饭馍了。”
“谁家三岁娃不吃饭馍?”
“娃娃满地跑了。”
“又没得软骨病,自然满地跑。”
这一个早上四老爷有点糊涂。本来,喝完一壶酽茶,抽完一锅子旱烟之后,应该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但今天老爷子却有一些糊涂。媳妇亦如往日,先拿一把大扫帚利索地扫完整个院落,然后又换了小笤帚,把前后屋子打扫一遍。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不平常的是,打扫完毕,媳妇却毕恭毕敬地走进上屋,站在正抽烟喝茶的四老爷面前,与老人进行了一通意味深长的对话。正是这恭恭敬敬的态度和意味深长的话语,一下子就让老汉糊涂了。
便秘着的四婆从后院里把难受的吭吭哧哧的声音传进屋内,四老爷心里就发了恨:你那是屙井绳啊。
要牡丹说:“我到马额四年了,就一直在马额待着,哪里都没有去。”
四老爷点头:“唔,是这样,你的好,我记着,你妈也记着。”
“长安县也没回去过,也不知道,我大还在不?我妈还在不?身体好不好?”
“是该回去看看。”
“大,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不食言!”
“那我现在收拾去,今儿个就走!”
要牡丹话一落点,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子。四老爷拿了烟袋撵出来,却不好跟进媳妇房子,只能在院子里站着,听着从媳妇房子传出的翻箱倒柜声而兀自发呆。
“咋了,咋了?”四婆颠着小脚从后院里跑过来,一边系裤带一边问四老爷。
四老爷说:“没咋,就是想回娘家了。”
四婆说:“自打跟了清廉来,再也没回去过,也真难为孩子了。”四婆到底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事,也知道女人的难处,暗自掐算了要牡丹来马额的时间,自个儿的眼窝,倒忍不住先往外浸水了。
四老爷说:“端梯子,上楼!”
楼是用雨篷在上屋里搭成的阁楼,主要做储物用,比如陈粮呀,棉花呀,老人的棺木呀,一时不用的东西,乡里人就都放在阁楼上。
“一大早,上楼弄啥?”
“装几口袋粮食,拿几捆子棉花,够不够的,总得有个意思。”
四婆想着老头子考虑周全,就踮着小脚招呼长工老五上楼,从瓮里装粮食……
李清廉攥紧拳头,甚至把拳头举到头顶,很愤怒的样子,但却不知道要打谁,最后,只能随着一声叹息,让高高举起的拳头又缓缓落下。
“犟牛!”李清廉说。
“我婶娘没给你说这些事?”狗娃问。
“没有。”李清廉说。
狗娃说:“都怪我。”
李清廉问:“咋个就怪你了?”
狗娃说:“我羞先人哩,往日,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那一天,为拾几个烂柿子,就早起了。我不知道我为啥要早起拾柿子,被雨打落的柿子还是绿蛋蛋子,咬一口又涩又麻,把人嘴麻得梆硬。我没妈没大的,又不会用柿子做醋,我拾柿子弄啥?”
李清廉说:“说重点。”
狗娃说:“就碰到了婶娘和老五,就换了老五,成了给婶娘牵牛的人了。”
当狗娃早早起来,提了草笼,要去柿园子拾柿子的时候,要牡丹已经坐了牛车从屋里出发了。车上,装了三口袋麦子,五捆子棉花。长工老五心窍好,把棉花捆子铺成了一个软和的垫子,要牡丹就坐在那棉花铺成的软垫子上。长工老五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牵着牛,在车头前走着。一出村子,要牡丹就叫老五坐在车辕上,说到长安路远,这么走下去不成。老五说,能成,能成的。咋说都不坐。说急了,就羞红了脸,说出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
倒把要牡丹逗笑了,要牡丹说:“真封建。”
老五说:“封建,啥叫个封建?”
要牡丹说:“我也不知道,是清廉说的,大概说男人和女人走路,偏不走一起,一前一后离得八丈远,这就是封建。”
老五说:“封建好,就得封建, 不然,人看见了,拿尻子笑。”
要牡丹叽叽咯咯地笑了,老五也嘿嘿嘿笑。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头都是木头……
一阵歇斯底里地喊叫声从前边传来,要牡丹一看,就看见远处有一个瘦瘦小小低低矮矮的影子正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过来。
“是狗娃。这小子,今天起这么早。”老五说。
要牡丹细细地看了那一个提着草笼的少年,果然是狗娃,笑着自语:“喊那么大声死呀,那也是唱秦腔吗?”却有一个想法忽然在心里冒出,“狗娃子,狗娃子!”于是就扬着手,冲对面而来的狗娃喊开了。
狗娃走过来,问:“婶娘,出门呀?”
要牡丹让老五停住牛车,开始与狗娃说话:“回娘家,长安县,远着哩。”
狗娃说:“我拾柿子去,我知道风雨肯定要把柿子打落,我拾柿子去。”
要牡丹说:“长安县柿子大,个个大过蒸馍,有一种升柿,真跟升子一样大。”
狗娃说:“我也要去长安县!”
要牡丹笑了,说:“上车!”
狗娃就提着笼,很利索地跳到牛车上。
老五急了,冲着狗娃嚷:“哎,哎哎哎,你还真上车了?”
要牡丹对老五说:“老五,你回去吧,我和狗娃去就好。”
老五说:“四老爷说,叫我把你送长安县,再好好领回来!”
要牡丹说:“老五,你看,清廉是死是活咱先不管,但我如今,真像一个寡妇哩。寡妇门前是非多,和你一路去长安,星夜兼程的,真不方便。你回去吧,我和狗娃去就好,一个孩子,就是坐我怀里,也没人说啥。”
狗娃说:“老五,回去,回去吧。”
老五问:“你和狗娃,能成吗?”
要牡丹说:“成的,成的,天黑赶不到长安,总能赶到西安的,晚上,我歇西安省。”
老五说:“刚下过雨,我得送你过戏河沟!”
要牡丹说:“成。”
牛车继续往前走,老实憨厚的老五此时把鞭子递到狗娃手里,要看看狗娃会不会吆车。要是不会,那他就不能让狗娃吆车去长安。
狗娃举鞭子,老练地一挥,说:“驾!”牛就听话地往前走去。
只有十岁的狗娃把牛车赶得相当平稳,但老五仍不放心,一路走来,还不断地叮咛狗娃:“眼往前看,不要老瞅着牛沟子。记着,车户的眼,八丈远。”
狗娃说:“好。”
牛车翻过戏河沟,行至代王庙,老五便跳下车,站在路边,目送着牛车稳稳西行,直到成了路尽头的一个黑点儿,才放心地折身回了马额。
回到马额,老五被四老爷臭骂一顿,说你竟敢让狗娃陪着牡丹回长安,狗娃也就狗大个娃,半路出了事情咋办?你真是个砖头,牡丹不懂事,狗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老五就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子生闷气,气自己想事不周全,也担心着,假若牡丹和狗娃真出了事,自己咋担承得起。
而这时,狗娃已经把牛车顺利地赶到了临潼县城。
9
牛车进了临潼县城,狗娃眼就不规矩了,东一看,西一看,指头更不规矩,到处指,还一惊一乍地提醒要牡丹,婶娘看,那灯!婶娘看,那楼!婶娘看,那牌坊!婶娘看,那个女人!婶娘你再看,那个男人!要牡丹笑着打了一下狗娃的手,说:“别东看西看,东指西指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叫城里人笑话,说咱土包子进城。”
狗娃说:“婶娘,我饿了,布袋里还有馍吗?”
“有,咋能没有呢?”要牡丹说,“都到临潼县了,哪能叫你吃馍呢?婶娘请你吃葫芦头。”
“葫芦头是啥,是葫芦做的吗?”
要牡丹笑:“吃了你就知道了。”
在大地阳春牌坊下,要牡丹让狗娃把车停下来,把牛拴好,就领着狗娃进了二合泡馍馆,要了两碗葫芦头泡馍。狗娃没想到,葫芦头竟是用猪大肠做的,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么日脏的一副猪大肠,做成这叫做葫芦头的汤水竟这么好吃。吃了一碗,还坐着不走,眼巴巴往门口那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里看。
要牡丹问:“还没够?”
狗娃点头:“嗯。”
“人叫个狗娃,倒长了个猪肚子。”要牡丹笑,接着就招呼跑堂的,“再来一碗!”
跑堂的端来葫芦头,要牡丹让放到狗娃面前,自己却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样子。
“婶娘你不吃了,你要去哪里?”
“小孩子家家,瞎问个啥,婶娘去后院也要给你说吗?”
后院就是厕所,狗娃不好意思地一笑,说:“不用。”
“记着,吃完了,也把牛喂一下,坐车上等我,别乱跑。”
婶娘这一趟后院去得太久了,狗娃坐在车上,左等不来婶娘,右等不来婶娘,心里就埋怨,说,就是尿黄河,屙骊山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呀。
其实,那个时候,要牡丹真的是上厕所了,但在上厕所的时候,却听到一墙之隔的男厕里传来说话声。一个说,听说老八媳妇找回来了,石瓮寺的签真准。一个说,是找回来了。按道士指点,不到一月,水灵灵的媳妇就找回来了。听说,是测字测出的。
这几句简单的对话,让要牡丹忘记了还在泡馍馆里吃着葫芦头的狗娃,提起裤子,就奔骊山上的石瓮寺而去。
进了石瓮寺,见了测字很准的道长,感觉道长面善,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想不起,也就不想了,只说我要算一卦。道长问算什么。要牡丹说算男人。道长说好怪呀,只听说算财运,算命运,算婚姻的,没听说算男人算女人的。要牡丹说怪我没说清,我男人丢了,不知死活。听说石瓮寺卦准,就来算算。道长笑了,说,哪有那么神。但还是让要牡丹写一个字看看。
要牡丹就拿指头在面前的茶碗里蘸了水,说:“我不识字,只会画几个数数儿。人把他叫李清廉,那我就测个三字吧。”但画出来的,却是个“二”。
道长说:“那是二。”
要牡丹说:“二就二吧,他虽叫个李清廉,但做出的事却二,还有,我画着,心里就不美了,懒得把最后一画画出来。”
道长笑了笑,然后就对着桌子上那一个用茶水画出的“二”字默默地看起来。看了半天,说:“人活着。”
“活着就好。”
“二是北字的起头,人应该在北边。”
“北边?”
“对,北边,二又是北字左边,按地图的方向,左西右东,人应该在西北方向了。”
要牡丹转身就走,到石瓮寺门口了,又折返回去,给道长面前放了一块大洋,说是香火钱,道长笑了笑,没有动,要牡丹这次真的就离开了石瓮寺。
走在半山腰,却蓦地想起来,刚才那个测字的老道长,不就是腊月年货会上拉着李清廉算卦的人吗?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心说自己测字时,是说明了要找李清廉,而那个老道,一定认识李清廉,甚至一定是李清廉组织里的人,那么他测字的结果,一定是相当准确了。这样想着,要牡丹心花怒放。
下了山,赶到大地阳春牌坊下,看狗娃躺在软软的棉花包上,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睡得正香,口水顺着口角流下,要牡丹就笑了,推了推狗娃,说:“起来,起来,贼把棉花偷完了。”
狗娃一惊,翻身坐起,看牛车上的东西都如以前那样好好的放着,软软的棉花包也依然在自己的屁股下软和着,就知道婶娘拿他耍笑,自己也笑了,只没忘了埋怨婶娘:“去个后院好久呀,就是尿个黄河,屙个骊山,也要不了这么久。”
“怎样说话呢,我还是你婶娘吗?”
狗娃嘿嘿嘿笑。
要牡丹说:“别笑了,快把牛车吆上,往东门外头走。”
“东门外头?婶娘你瓜了,咱是从东边来的,咋又要出东门,不去长安了?”
“别问了,叫你走你就走。”
狗娃犟不过婶娘,只得把牛车吆上,悠悠地出了东门……
“她把粮食卖了?”
狗娃眼瞪得如牛铃:“大大……”
“把棉花卖了?”
“大大……”
“估计到最后,牛车跟牛也得卖了。从临潼到延安,那么远的路,骑驴当然比坐牛车快。”
狗娃从凳子上跳起来:“大大,你是神呀?”
李清廉说:“我不是神,世上哪有神。”
正如李清廉猜测的一样,在临潼县东门外头的市场上,要牡丹把粮食卖了,把棉花卖了,把牛车跟牛也卖了,然后买了一头毛驴,买了一袋麸皮。要牡丹把粮食棉花还有牛车卖来的钱塞到麸皮口袋里,然后让狗娃把自己扶到驴背上,说:“往北走。”
“往北走,去哪里?长安不是在西边吗,咋要往北走?”狗娃问。
要牡丹说:“咱不去长安了。”
“不去长安了?那你不想看你娘了?”
“我在石瓮寺算了卦,道长说,我娘好着哩,我爹好着哩,让我不用操心他们。”
“哦。”狗娃说,但依然不明白,“北边是哪里,北边有你操心的人吗?”
“北边有你大大,你大大在打仗,可不叫人操心嘛。”
提起打仗,狗娃莫名地激动,说:“打仗好,打仗好,枪声一响,就跟过年一样。”
要牡丹笑:“好你娘的脚,打仗总死人,你还说好,还说像过年一样。”
狗娃嘿嘿就笑了,不再说话,只是牵着驴出了临潼县城北门,按婶娘的指点,一路往富平方向赶了。
走了一会儿,狗娃似有一些遗憾,叹了一口气,要牡丹就说:“碎碎个娃娃,叹什么气。”
狗娃说:“往北走,看不到长安县升子大的柿子了。”
要牡丹说:“到延安,叫你吃狗头大的枣。”
狗娃说:“婶娘光哄人,哪有狗头大的枣?”
要牡丹说:“延安真有一种枣,叫狗头枣。”
狗娃说:“狗头大的枣,那得结在多大的枣树上呀。”
要牡丹不说话了,只微微地笑着,同时眯起眼睛,往遥远的北方看着,一副非常向往的样子……
10
驴分明是一头好驴,一路上换着驮人。走上几个时辰后要牡丹总要狗娃把她从驴背上扶下来,然后她自己再把狗娃扶上驴背。起先狗娃说死说活也不愿意,说自己一个大男人咋能跟女人争着骑驴呢。要牡丹说,换换,换换,你看你都走不动了,再说,驴脊梁跟刀子一样,硌得人屁股疼。狗娃说,婶娘我不信,屁股底下垫那么厚一床被子还硌呀?要牡丹说,硌,真硌,不光硌,骑时间长了,腿吊着,小腿肚子也胀疼胀疼的。狗娃想想也是,就任婶娘扶着自己上了驴背。这样两个人换着骑驴,人疲累的腿脚得以歇息,驴却一直走着,到第三天的黄昏,他们就到了耀县。
耀县客栈的老板很热情,不但热情地招呼了要牡丹和狗娃,还对要牡丹的驴赞不绝口:“好驴,好驴!”
要牡丹说:“是好驴,从临潼到耀县,一路不歇气地走!”
老板笑:“夫人也走夜路吗?”
要牡丹说:“哪敢?头一晚歇关山,二一晚歇富平,三一个晚上,就到耀县了。”
老板说:“哦,那这驴,也不能说没歇呀。”
要牡丹一笑,说:“老板淡话好多,快让伙计去喂驴。是好驴,就得多放精料!”
老板就大声地冲伙计喊:“快喂驴,放一瓢豌豆!”
吃饭的时候,老板又凑过来搭讪,问要牡丹往哪里去。
要牡丹说:“延安。”
“延安?”老板瞪大了眼睛。
“延安。”
“那你去不了!”
“我为啥去不了,驴是好驴,驮着我,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只要驴走着,总能走到的。”
“与驴无关,是保安团,保安团不会让你走出耀县境的。”
“为啥?”
“因为,那边是共产党的天下!”
“天,这还有王法没有?当年,我被延安的人贩子掳了去,做了人家媳妇,被人当贼一样防着,不准出门。如今生了孩子,终于可以回娘家了,却再回不去延安,我想我娘,咋办?”
“这还真是个事情。” 老板说,默了默,又说,“其实,办法倒是有,就是得花钱。”
老板说完,就不说了,默默地盯着要牡丹的眼睛看。
要牡丹也不吭声,只睁大了眼睛,盯着老板的眼睛看。
半天,要牡丹哧地笑了一声,说:“行,我出钱!”
老板哈哈大笑,站起来,说:“夫人虽是女流,但一看,就同凡人不一样。”
说好的价钱是两块银元,老板找人把要牡丹和狗娃送过封锁线,剩下的路便是要牡丹和狗娃自己的事情了。要牡丹爽快地答应了老板的要求。老板又说,得走夜路,得悄着声走,驴怕是牵不走了。狗娃不答应,说老板你心黑透透了,收了两块银元,还要留下我们的驴。老板说,不是我要留驴,是晚上真不敢牵驴,驴要是叫唤咋办?对,我们当然可以扎住驴嘴,可驴要是放屁咋办?夜静了,驴的屁,那也是很大的动静。驴,你们明天可以拉到市场上卖了,或者寄养在我这里,等你侄子回长安时再来牵也行。不过,养一头驴,我得按天收费的。要牡丹说,那好吧,驴先寄养着。
第二天晚上,是难得的好天气,当然这好天气是针对过封锁线而言。天阴着,有风,本来就是没有月亮的日子,天又阴得重,星星也就没有了,真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半夜时分,老板敲了要牡丹的房门,把要牡丹和狗娃托付给一个小伙子,叮咛要牡丹把小伙子跟紧,天太黑,又是生地方,又是偏僻的小路,跟丢了,不光去不了延安,回来的路怕也找不见。
“老板你心黑,送个人就要两块银元。”临走的时候,狗娃还在耿耿于怀。
要牡丹说:“狗娃你别说了,老板也是好心。”
狗娃说:“驴也给他了。”
老板说:“说好的啊,驴你回来时再牵走。”
狗娃说:“我不回来了,我陪婶娘,我怕婶娘在延安吃亏。”
老板就掏出两块银元递给要牡丹,说:“是这,银元你拿上,狗娃要不回来,驴我就养了,狗娃要回来,牵驴时再算账!”
要牡丹挡住了老板伸出来的手,说:“拿着吧,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老板生气地看了一眼狗娃,然后给找来的小伙叮咛了再叮咛:“眼放亮一些,脑子转腾快一些,能过了过,过不了了就回来,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呢。”
小伙点了点头,一行人就悄没声地出了客栈。
但后来还是出事了。过封锁线时,突然就听到崖畔下草丛中,有吭哧吭哧努力的声音。
“谁?”狗娃太紧张了,听到声音,先厉声发问。
领路的小伙子打了狗娃一个抽脖子,小声说:“谁叫你小子发声的,不想活了吗?”
狗娃说:“我害怕,心一急,由不得发问……”
“你真是个砖头。”
但一行人分明已经暴露了。在崖畔下吭哧吭哧努力的正是耀县保安团的哨兵。哨兵站着哨,突然肚子疼,就离开哨位来到这个背风处解手,刚到舒服处,却被一声稚嫩的喝问打断。哨兵很恼火,未提裤子,就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接着又放了一枪,问:“不许动!干什么的?”
小伙子推了一把要牡丹,小声说:“快,顺路跑,别出声,跑远了先躲起来,等这边安静下来再走!”
要牡丹就沿着那条弯曲的小路跑了。
狗娃也要跟着婶娘跑,但跑不了,小伙子一把抓住狗娃的领口,“你跑,你给我往哪里跑?”小伙子先大声喊,接着又趴在狗娃耳朵边小声说,“快,跟我打架,装着打,把那保安拖住,拖住保安,你婶娘就安全了。”
狗娃会意,立即哇哇哭喊:“我咋跑了,我咋跑了?你凭啥打我,凭啥打我?”
“你还敢说没跑?你没跑的话大半夜咋就到了这里?你是人还是野兔?”
可那保安先没有理在路上打架的人,而是拿着手电顺着要牡丹跑的方向追去,一边还喊着站住,不许动,不许动,一边叭叭叭放枪。很快地,那保安又回来了,把手电对准了两个正打架的人:“咋回事?”
“长官,这小子半夜来我家偷狗,被我发现了撵到这里。”小伙子说。
狗娃说:“讹人,谁偷他家狗了,我自个儿都管不过来自个,偷他狗做啥?”
保安说:“少打岔,我问,刚才跑了的那个人是谁?”
“谁跑了,跑哪里了?”小伙子不明白似的。
“跑,跑,叫我一枪撂翻了,栽沟里去了。”
狗娃急了,喊:“你咋拿枪打哩,咋拿枪打哩?”
小伙子也急了,对着黑魆魆的夜空喊:“我的狗,我的狗……”
这时,其他保安听到枪声也赶来了,有一个长官模样听了事情的经过后就派一个保安把狗娃和小伙子看住,自己则让那个拉屎的保安领路,向前追去了……
11
保安团在沟里搜了半晚上,什么也没有找到,就把小伙子和狗娃拉到了保安团审问。小伙子咬死狗娃偷了他的狗,他现在没办法了,不知道咋给老板交代,狗娃死咬住没有偷狗,保安团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把两人一绳拴了。
天亮之后,客栈老板来到保安团,拿五块银元来保小伙子。狗娃问,那我咋办。老板说,你我没有办法,这桩生意,让我赔了老本,你出去了,要是把驴牵走,我赔得就更多了。
狗娃说:“日你妈!”
老板说:“我妈早不在了,再说,你个小娃娃,家伙还没长成,倒把个日字挂在嘴上,你会日吗?”
狗娃就哇一声哭了。其实,狗娃这个时候哭的是婶娘,他不知道婶娘是死是活,他认为婶娘可能真栽到深沟里了,那样的话,就是摔不死,深秋的夜晚,冻也把婶娘冻死了。
没有人保狗娃,保安团团长把狗娃带进保安团,起先是给自己倒尿盆、打洗脸水,到十三岁时,便补充了因剿匪而损失的兵源。
李清廉屋里来了一个穿军装的女人。
李清廉问女人:“回来了?”
女人说:“回来了。”
“工作还顺利?”
“没有不顺利的,咱们出去工作,总能得到老百姓的支持,边区的老百姓,那是真好啊。”女人说着,就去洗脸,却突然看见了了狗娃,就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狗娃争辩,他这个时候已经参加了革命,虽说还没有穿上军装,但那是因为目前还没有合适的军装让他穿。进入到革命队伍之中,狗娃是很反对别人把他叫孩子的。
李清廉笑:“是狗娃,老家来的,远门侄子。”接着又指着女人叮咛狗娃,“这是你婶娘,快叫婶娘。”
“婶娘?”
穿军装的女人听到狗娃的话,尽管正洗着脸,并没有往狗娃这边看,但显然猜到了狗娃的疑问,洗罢脸,就走过来,站在狗娃面前,笑盈盈地问:“狗娃,你该不会也跟要强一样,哭着闹着要你大大赶走我吧?”
狗娃愣愣地站在窑洞里,不说话。
李清廉说:“要强就是要牡丹,你婶娘。”
“我知道。”狗娃点点头,但仍一脸茫然,一脸茫然的狗娃攥住李清廉的手腕子将李清廉拉到窑洞外边,“她是我婶娘?”
李清廉点头:“以后,你就叫她婶娘。”
“大大,”狗娃放了李清廉的手腕子,同时把手握成了拳头,握得指节儿咯咯响,“我真想给你个重重的嘴锤!”
狗娃这样说的时候,果然就一拳打到李清廉脸上。
12
在李清廉窑洞里洗脸的穿军装女人叫舒云,是李清廉的同学。李清廉刚到延安的第二天,就碰到了舒云。
舒云见了李清廉,先呀地喊了一声,呀,李清廉!李清廉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女子,半天没有认出来,或者说,他认出了舒云,但他不相信在延安碰到的这个人就是舒云。李清廉,你也参加革命了?女子一而再地喊着李清廉,让李清廉确定了面前的人真是舒云,就笑了,说,舒云。舒云就咯咯咯笑了,说,这下好了,李清廉一来,在延安,我又多了一个同学。
李清廉没有想到,舒云也会从西安省里来到延安,而且比他来得还早。作为进步青年,驱戴事件中舒云被抓进牢里,被组织营救出狱后又安排护送到了延安。现在舒云是边区法庭的一位书记员。
舒云也没有想到,李清廉会来到延安。在西安民乐园,她亲眼看到李清廉把一块半截子砖扔到戴院长脸上,也亲眼看到那块半截子砖如何在院长脸上制造出一朵灿烂的桃花,但她没有想到李清廉那个时候就是革命同志。她只想到李清廉和她一样,是一个热血青年,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是比她参加革命早得多的一位“老同志”,更没有想到,她是被组织护送来到延安的,而他,这个平时看起来绝对不靠谱的李清廉来延安时竟然率领着一个驴队,竟然运来了边区急需的物资。也就是说,她舒云从西安来延安的过程是别人完成任务的过程,而李清廉从临潼到延安却是他自己完成任务的过程。这就是两个人的区别,是“老革命者”与“新革命者”的区别。
舒云和李清廉说话时,常咯咯咯笑。舒云性子一点儿没变,总喜欢咯咯咯笑。
作为边区法庭的书记员,舒云常同法庭的同志一起下乡判案。难得的休息之日,舒云喜欢坐在窑脑脑上看书,但很快的,她的目光就不能专注于手中打开的书本了,太阳将要落山,夕阳照着弯弯曲曲的延河,照着高高低低的山峁,照着一疙瘩一疙瘩的枣树,照着如绳子般的小路。明明暗暗的延河两岸,竟也如布满霞光的天空一样绚烂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李清廉。李清廉腋下夹着书本,正匆匆地由抗大往自己的窑洞走。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小路上,李清廉出现之后舒云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顿时也如霞如花般烂漫无比。这感觉让舒云耳热心跳。舒云不敢再看走在路上的李清廉了,舒云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到书页之上,可是,那一粒一粒如黑芝麻的汉字,此时竟在舒云的眼中幻化成了一粒粒暗红色的枣花……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妻子。”
“你怎么能有妻子呢?”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有。”
“那是包办?我是边区法庭的书记员,包办婚姻是不道德的,也是无效的!”
“我不知道。”
“你爱她?”
“我不知道。她没文化,但是,她又不同于乡间到处可见的没文化的女人。”
“你不爱我?”
“我不知道,可我……”
“你怎么了?”
“在学校里,我最喜欢你从我身边走过,你带来了一股风,风中,有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我未曾闻过的味道。我说不清那味道是香,是甜,抑或是其他什么。也不知道那味道是来自于你的衣服、头发,抑或是残留在你手上、脸上的香胰子的味道。唯一能说清的是,那味道让我愉悦,也让我没来由地亢奋……”
“你……你个……流氓……”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其实……其实,我喜欢你,一个人,只要喜欢上了另一个,那也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对自己的一切欲念……”
“我没有欲念!”
“你个傻瓜……”
终于,舒云将李清廉约到了一个山峁峁上,向李清廉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这个时候,李清廉想起了要牡丹,不知要牡丹在家里过得怎样,孩子想必是出生了,此时也该满周岁了。
和舒云从山峁峁回来的那一个夜晚,李清廉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他应该和要牡丹有一个了断了,尽管他非常喜欢要牡丹的性格,要牡丹那种让人又气又笑又无奈的性格反映出要牡丹骨子里一种强烈的反封建意识,但他还是认为和要牡丹结婚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要牡丹同父母一道强迫自己的结果。
他想他应该反抗这样的婚姻。
舒云出现之后,他更加有了反抗的力量。
点亮煤油灯,李清廉给要牡丹写了一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挂念,但自己已经投身到一个很危险的事情中去,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他让要牡丹离开那个家,找一个好的人家嫁了,孩子愿意带了就带上,不愿意带了就让他的父母经管着……他知道这个时期邮路未必有清朝通畅,但他还是把信投了出去。不管要牡丹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但只要写了,投了,他就算完成了一种程序上的东西。一旦郑重其事地完成了一个程序,他就可以同舒云手挽着手走进边区法庭,再割一张结婚证……
狗娃一拳打在李清廉的脸上,尽管这只是一个娃娃的拳头,没有泰山压顶的力量,但毕竟是拳头,有着拳头该有的硬度。那一拳正好打在李清廉嘴上,李清廉吐出一口血水,还有一枚断了的牙齿。
“狗日的,还真打。”李清廉捂着嘴说,血从指头缝里往外流,但李清廉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狗娃说:“打你的不是我,是苦命的婶娘。”狗娃说完,从地上捡起一片干枯的桐树叶子递给李清廉,让他擦擦口边的血迹。
“狗日的,”李清廉摆摆手,说,“下手也太重了,门牙都断了。”
“我替婶娘打。”狗娃还在强调。
李清廉说:“你婶娘,她那一拳,可比你的重多了。”
13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要牡丹听着身后狗娃和那个小伙子吵架的声音,知道他们那不是真吵,纯粹是为了掩护她的缘故;也知道十岁的狗娃带不走了,只能被保安团抓住。心里便怀了无尽的感激,一个人连滚带爬,沿山沟向北方跑去。
要牡丹没有像狗娃到照金那样被娃娃们拿红缨枪顶着腰眼带到革命队伍里。赶天亮时,要牡丹跑到一个叫马栏的地方。这个时候她衣衫褴褛,沟道里的灌木藤蔓不光割破了她的衣衫,也给她脸上胳膊上划了一道一道的伤痕。这明显就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穷人,手持红缨枪站哨的娃娃依然上前盘问,但语气却充满热情。
“我找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
“他叫李清廉,念书的学生。”
“他是学生,也是共产党。”
娃娃们弄明白之后觉得这事好办了,他们知道,这几年,常有内地青年来边区参加革命,青年们先到马栏,经过一段时间培训后便去了延安。娃娃们轻车熟路,把要牡丹领到接待处,并在那里很快得到消息——李清廉去了延安。
李清廉并没有在马栏受训,在马额街道碰见的那个算卦先生是李清廉的上线。西安学潮之后,李清廉已经暴露,再在西安领导学潮显然不合适。组织决定李清廉返回延安。那时正好有一批急需的物资要通过关中交通线运往陕北,李清廉即随运送物资的马队一同去延安报到……
要牡丹见到李清廉后,惊喜瞬间便被一阵一阵彻骨的寒意代替,脸也似乎被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冻僵。虽有笑容,但却是凝固着的,静止着的。因为李清廉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女红军。女红军剪着短发,英姿飒爽,面容和气,她一边从窑洞往出走一边问:“清廉,谁来了?”女红军和蔼的问话刚一出口,满面笑容亦瞬时凝固。
从窑洞走出来的女红军无疑是舒云。
“她是谁?”少时的愣怔之后,要牡丹与舒云互相指着对方问李清廉。
李清廉无言以对。
也是过了一会儿时间,脑子极聪明的舒云大约已经知道这个突然而来的不速之客是谁了。她落落大方地走上前,问:“这该是牡丹妹妹吧?”
要牡丹没有接舒云的话,死盯着李清廉的眼睛问:“告诉我,她是谁?”
“我叫舒云,清廉的妻子!”李清廉没说话,说话的还是舒云。
要牡丹一拳打在李清廉脸上。
舒云大喊:“你怎么打人呢?你怎么能打人呢?”
要牡丹说:“先娶我来我为正,后招你来做小。妹子,你理应叫我姐姐!”说完,转身跑了,头也不回。
舒云把李清廉扶进窑洞,打一盆水让他洗脸,一边就说:“打得真狠。”
李清廉却笑,说:“打得狠了好,狠了就没事了。”
狠狠地打了李清廉一拳头后果然就没事了。要牡丹想,你李清廉能革命,我也能就革命。这个时候要牡丹也发现了延安的好,革命的好。革命同志不管是官还是兵,见人都笑着说话。革命队伍练兵时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精神,老虎豹子一样的,小马驹子一样的,看着就能打胜仗。能打胜仗这一点对要牡丹尤其重要,因为她想着,狗娃落在耀县了,一个十岁的娃娃被她领出来落在耀县了,她得借着革命队伍的力量把狗娃从耀县保安团救出。狗娃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她得管,她还有一个刚满三周岁的儿子,她更得管。她现在认为只有像李清廉那样参加革命了,强大的革命队伍一定能为她管好狗娃、管好儿子!
要牡丹抱着这样的心态跑到那个把她从马栏领到延安的红军大姐那里。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站在大姐面前,要牡丹呼呼喘粗气,说。
大姐莫名其妙,但大姐知道这个时候要牡丹一定需要大量喝水,“啥事,慢慢说,喝口水再说。”大姐说,还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搪瓷缸子水递到要牡丹手里。
要牡丹没有接搪瓷缸子,她从桌上拿起一个瓷碗,在靠墙的水瓮里舀了一大碗凉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大姐说:“慢点,凉。”
要牡丹放下碗,说:“我给了李清廉一个嘴锤,好了,这就够了。”
“没事了?”
“没事了。”
“真没事了?”
“能咋,闹下去,怕是八年也闹不完,还要让人看笑话。”
大姐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这觉悟,高!”
“我也要革命,像李清廉那样,像大姐这样,成为一个革命者!”从马栏到延安,要牡丹已经深刻地记住了革命和革命者这样的词汇。
大姐说:“好,革命队伍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热烈欢迎。可是,你得知道,革命是艰苦的,是要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人民大众幸福的。”
“我跟了李清廉,已经把心给了他了,把全部身家给了他了。我现在要把这一切都收回,然后,一扑子扎到革命里去,像当初跟李清廉一样!”
“这不一样。”
“一样。”
“咋能一样呢?”
“反正一样!”
大姐大不了要牡丹几岁,对一些革命道理也不能深入浅出地对要牡丹解释清楚,但大姐还是把要牡丹介绍进了革命队伍。
加入革命队伍后先培训,要牡丹又一次来到马栏,进入鲁迅艺术师范学习。培训一周以后,要牡丹跑到教员那里,说:“我要改名字!”
“哦,说说,想改个什么名字?”在鲁迅艺术师范学校,参加革命后要求改名字的青年很多,似乎成了一种风气,教员尽管这样问要牡丹,但并没有多少惊异。
“要强!”
“要强?好,这名字好。说说,为啥要改成要强?”
“这是李清廉给我改的名字。”
“李清廉是谁?”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改这个名字好。我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牡丹是富贵花,我不要富贵,我要刚强!”要牡丹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说。
14
在马栏培训不到一月,组织便给要强分配了新的任务。
新四军首长从鄂豫根据地经商洛、蓝田、临潼、耀县返回延安开会。首长安全到达临潼之后,却突然患病。据交通员传回的信息,首长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加上身体恢复所需时间,少说也得月数天气。中央担心首长病体,决定派一名医生和一名负责生活的同志赶赴临潼,帮助首长恢复健康,使其早日返回延安。要强对临潼以及由延安到临潼的道路熟悉,尤其是她那双手上还未及握枪,笔杆子捏了也不足一月,并未留下部队上人才会有的痕迹,过封锁线时如遇敌人检查,断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回临潼照顾首长生活再合适不过。接受任务之后,要强与医生扮作夫妻一路同行,顺利抵达临潼。
首长就在栎阳交通站养病。交通站设在栎阳镇人称李老爷的大户人家里。李老爷生意广泛,与各路客商交往甚广,贩夫走卒于其家短暂逗留便是常事。重要的是李老爷开明、进步,明面上与地方官员、绅士关系甚好,暗地里却给予地下党大力支持。地下党员老三是这家长工,也是交通站负责人。通过地下交通线运往南北之物资常在此中转,干部往来也常于此逗留。这一次新四军首长患病,地下交通人员便安排首长以外地客商的名义在此休养。
一切都很顺利,首长身体很快康复,要强的表现也深得组织认可。
半月过后,首长从临潼栎阳出发,经耀县、照金回延安开会,要强却被组织留了下来,原因是这一条交通线是中共由陕北进入华北、华南、西南的重要通道,不仅进步青年要经此线路投奔延安,而且,各地党组织领导人也常由此进入延安开会,或由延安奔赴各地开展工作。新四军首长半路生病在此休养的事情给组织以极大的提醒,加之地下交通组织也需要加强,留下要强在大户人家以佣人身份做掩护为党工作便是党加强地下交通线建设的措施之一。
要强在大户人家里表现依旧优秀,按照领导的交代,她彻底改变了以前风风火火的性格而开始变得沉稳起来,说话细声细语,笑不露齿,小步走路,走路时常把头低下来,在人面前常说“是。”“我这就去。”“马上就好。”“茶来了,老爷喝水。”等,完全是一个女佣人的形象。每有任务,或是去栎阳镇某处墙拐角石头下拿情报,或是给下一个交通站送信,走路时头依然是低着的,但眼睛却万分明亮、机警,偶尔的抬头或是用了眼睛的余光就可以把周围情况观察得一清二楚。一年不到,要强便成为栎阳交通站一名很出色的交通员了……
但是,要强暴露了。
因为一批布匹和夹在布匹中间的短枪。
布匹和短枪是要运往鄂豫根据地的。时为隆冬天气,新四军战士急需棉衣保暖,延安方面便组织了这一批物资,经关中交通线,过渭河、越蓝关、翻秦岭、直达商洛,再择机冲破封锁线送到新四军手中。
物资存放在李老爷家的库房里。由交通站组织马夫车户将物资送走。每过几天送一批,蚂蚁搬家似的,不显山不露水,不出半月,一大批物资便神不知鬼不觉运往陕南。库房里储存的物资剩下最后一批,计划于本月初三夜运走。
初二,太阳西斜时,物资已在库房打包,所雇马夫早早来到李老爷家里。要强在灶上下面,马夫们吃过要强做的油泼面后就要出发去陕南了。
在要强招呼马夫们吃饭的时候,刀客袍子也在吃饭。
袍子不是刀客,他无父无母,个小力薄,怎么能是刀客呢?但在栎阳街道混,个小力薄不行,身子轻飘飘的,和人打架会被人像抡鸡娃子一样抡散伙的。袍子后来发现刀子有用,栎阳镇民风纯朴,见了面常笑着打声招呼,见了拿刀子的人也都是躲着走路,若不是逼到急处,更没有人愿意去惹一个带刀人的。袍子于是就弄了一把刀子,而且刀不离身,常常晃着身子在栎阳镇行走,这就让他得到了一个刀客的绰号。
其时,刀客袍子就坐在栎阳镇最好的羊肉泡馍馆子里。一坛子上好的西凤再加一碗肥瘦两搅的羊肉泡馍,已经让刀客袍子的光头腾腾地冒热气了。饭已吃饱,酒还有点欠,刀客袍子把手在桌上一拍,喊:“再来壶西凤!”
跑堂的走过来,说:“还喝?”
“喝!”
“先把前边账结了。”
“你新来的吧?”
“是,与结账有关吗?”
刀客袍子从腰里拔出刀子往桌上一插,说:“认得这家伙?”
跑堂的没说话,转身进了后厨,取出一把剔肉的尖刀,也往桌上一插,问:“你认得这家伙?”
“知道咋用吗?今儿给你娃教教。”刀客袍子一笑,便挽起袖子,从桌上取下刀子在自己手臂慢慢划。刀尖划过,先是一粒一粒血豆子在手臂上蹦跳、翻滚,接着,血豆子又汇聚成一条小溪开始在刀客袍子的光胳膊上蜿蜒。
跑堂的也笑,指点着刀客袍子的胳膊,说:“往深划,再往深划,划深了,白肉翻起来的样子那才叫好看。真的,我经常杀羊,知道,那真像开花一样好看。”
刀客袍子说:“你狠!”
跑堂说:“把饭钱开了!”
刀客袍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元,拍到桌子上,问:“够吗?”
跑堂说:“多了,我给你找零。”
刀客袍子说:“不用,这条毛巾给我就是。”不等跑堂说话,便伸手取下搭在跑堂肩上的毛巾,边往自己手臂上缠边往出走。
馆子里吃饭的人哄地笑了。
出了饭馆,刀客袍子很沮丧。
六猴子凑了上来。六猴子也是个混混,是混得比刀客袍子差太远的一个小混混。常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因为黑瘦,又因为被发现时跑得快,就被人叫成了六猴子。六猴子也想混成刀客袍子那样的人,起码混到在饥饿时可以随便坐一个饭馆吃饭、喝酒,吃饱喝足后嘴一抹就走的地步。但他委实又没有刀客袍子的胆量。苦思冥想之后,他觉得干脆跟着刀客袍子混得了。
“唐爷,栽了?”
“栽你妈屄!”
“栽了我也服唐爷。”
“服你妈屄!”
“唐爷,骂够了?骂够了就听娃说,娃要跟着你混!”
“滚,我不收徒,我一向独往独来。”
“独往独来好,可独往独来也没见你把良家妇女搞到手。”
六猴子一句话,让刀客袍子更加沮丧。刀客袍子确实看上了良家妇女,那个良家妇女便是李老爷家新进的佣人要莲花,也就是要强。
在栎阳,为了掩护身份,组织不让用要强这个名字,说乡下人谁会给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呢?要强想把以前的名字用上,但栎阳和马额只隔了个渭河,要牡丹在栎阳的消息要是一风吹过渭河,那四老爷还不一船摇过河来找?莲花是乡里女子常用的名字——要莲花。
刀客袍子觊觎要强好久了,但他不敢下手。他怕李老爷,更怕老三。
李老爷在路上碰见刀客袍子,向他招手,说:“刀客,过来。”
刀客袍子颠颠地跑过去。
“别打我家莲花主意!听到了没有?”
“我没有。”
“没有了好,要是有,小心着,信不信我叫人剁了你胳膊,看你咋耍刀子?”
“我不敢。”
长工老三在院里磨铡刃,看见刀客袍子从门前过,也喊:“刀客,来,说个事。”
刀客袍子不想进门,但又不得不进门。
“刀客,手伸出来,放磨石上。”
“我不,我为啥把手放磨石上?”
“剁你个指头试试,看铡刃磨好了没有。”
“你个疯子,你个疯子……”
“往后,离莲花远远的,要离得近,信不信一铡刃砍了你。滚!”
15
六猴子一句话戳到了刀客袍子的痛处,刀客袍子抬起手想打六猴子。六猴子躲过了刀客袍子的巴掌,说:“我帮你把要莲花弄到手!”
“吹。”刀客袍子不相信,但到底不骂不打六猴子了。
“我保证。”
“你不怕李老爷剁你胳膊?”
“还没等他剁,要莲花就叫咱拿下了!”
“你不怕老三的铡刃?”
“说了,还没等他铡刃磨亮,要莲花就叫咱拿下了!”
“吹。”
“不吹,是真的。”
“咋个拿下?”
“要莲花贩军火!”
“吹,一个佣人,她贩军火?真贩,也是李老爷。”
“李老爷或许不知情,要莲花是共产党。那几把盒子炮,就是她藏到布里边的!”
老三和要强晚上在库房里悄悄整理物资时,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一个人正贴着墙往里看。那个地方正好有一个破洞,破洞很小,谁也注意不到,但那破洞正好可以让六猴子的目光穿过厚厚的墙壁,把库房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干完活之后,老三拍了拍手,对要强说:“好了,早点休息吧。”
要强说:“明天,这一批货物运走,这一次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但愿一切顺利。”
“一定会顺利的!”
两个人说着话,锁好了库房门,便各自回屋睡觉了。
六猴子起先想着,趁夜深人静时钻进库房,偷一把盒子炮别在腰间,那在栎阳街道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刀客袍子,恐怕就得怕他六猴子了。后来又一想,枪,那么金贵的东西,丢了后老三能不找?那么显眼的东西,他一个六猴子整天插在腰里,老三能不知道?一想到老三整天把铡刃磨得明晃晃的,六猴子心里打鼓了。
六猴子放弃了偷枪的想法。六猴子觉得偷一把枪倒没有跟在刀客袍子后边跑路省事。他便觉得把这事告诉刀客袍子更好一些,让刀客拿这事要挟李老爷,让李老爷乖乖地把要莲花嫁给刀客袍子完事……
时近黄昏,马夫们把要运送的货物架到马脊梁上,准备出发。
李老爷叮咛老三:“路长,多长眼,小心一些。”
老三笑:“放心吧,我一定比老爷经心。”
要强也在一旁笑,心说老三说的是真话,这一批物资,老三当然要比李老爷经心多了。
李老爷说:“到商州交了货,去镇坪一趟,驮些盐回来。”
“记着呢,老爷说几次了。”
李老爷挥挥手:“走吧,走吧。”
“慢着!”这边刚要出发,门外却传来一声喊。
李老爷转过头往门口看,就发现从门外摇摇晃晃走进一个人来。
“袍子?”
“李老爷,是娃,是你亲亲的袍子娃么。”刀客袍子走过来,向李老爷打个恭,“娃今儿个向李老爷提亲来了。”
“滚,没看正忙着。”
“忙着,是忙着。”刀客袍子嘿嘿一笑,“忙着送笤帚疙瘩呢。”
刀客袍子这样说,老三和要强心便一沉,两人对视一眼,心说这家伙闻到什么味儿了?
刀客袍子说:“狗是好狗,可就是爱叫,多亏狗日的贪杯,六猴子用一块酒泡过的猪肉喂了,狗就安宁了。”
要强想起,昨晚从库房出来,被什么东西绊了,差点绊倒,走过去一看,是狗在当院里卧着,有浓烈的酒味扑鼻。点亮马灯一照,看见狗身边有一堆呕吐物。想着是哪个长工或是马夫喝多了酒,所吐之物又被狗吃下,害狗大醉了,便不以为意,兀自回屋睡了。没有想到,竟是六猴子作孽。
“说话呀。”看一院子人有点愣怔,刀客袍子更加得意,说,“今夜,我就把莲花领回去了,大冬天的,没个人暖脚,这一夜真难熬。”
老三说:“放屁!”
“老三你别动,你劲大,铡刃又磨得锋利,我自然不是你对手。可六猴子这会儿就在保安队门口的石狮子上坐着。他要看不到我牵着莲花的手从你家出来,他就向保安队报告!”
“袍子,你个天打五雷轰的,日后不得好死。”李老爷指头抖着,指着刀客袍子骂。
刀客袍子说:“六猴子那人,跑得快,性子也焦,他只给了我一袋烟工夫!”
要强说:“我就是跟你走,不得梳妆打扮一下,一袋烟工夫哪够?你去,把六猴子叫过来,吃顿饭,喝一壶酒,咱就走。”
刀客袍子说:“不成,我把六猴子叫来,还不叫你们灭了?要走快走,别让六猴子把保安领来,那样就不美了。”
要强说:“好,我这就跟你走。”
老三吼:“不行。”老三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锋利的铡刃了。
刀客袍子也变了脸色。
“不怕,我去给三哥说说。” 要强冲刀客袍子一笑,便走到老三跟前,说,“三哥,我得去。”
“不成,袍子就是个混混儿!”
“混混儿就混混儿吧,跟了混混儿,我会坏了名节,可是,宣誓时,我已下了决心,把命都时时预备着交出去哩,名节又算个什么。”
“不成!”
要强小声说:“我拖住刀客和六猴子,你们出门往西走,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到了三原地界,这里的保安也就没办法了。”
“可你?”
“同志,”要强紧紧握住老三的手,并使劲捏了捏,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16
刀客袍子眼看着几匹马驮着货物出了李老爷屋门往西走了,便走过来,拉住要强的手说:“娘子,咱这就回屋入洞房吧。”
要强温顺地把手让刀客袍子牵着,莞尔一笑,说:“走吧。”
李老爷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说:“刀客,你不得好死!”
刀客袍子转过头,冲李老爷一笑,说:“过了今夜,就是明天死,我也是好死。”
要强说:“老爷,你还是往西撵老三去吧,这一批货物金贵,小心老三有闪失。”
李老爷明白要强的意思,那分明是让他和老三一起跑路。
李老爷说:“我不走,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娘家,明天,厨房会做了好菜好饭,我等你回门!”
“好,”要强说,“明天我回来,陪你喝一杯酒。”
老三和马夫们赶着马往三原地界走,走几步,拿马鞭子打马一下,说,狗日的。走几步,又拿马鞭子打马一下,又说,狗日的。马在老三的驱使下走得很快,老三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马夫们看着老三难受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劝解,几个人,几匹马就这样默默地在路上走着。这样的情景实在难受,马夫们知道老三言语少,有天大的事情总爱憋在心里,就怕把老三憋坏。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色,便开始吵闹着,要老三唱戏。
“三哥,唱一板。”
老三哧啦一笑,说:“这个时候,你们倒想听戏。”
“想听。三哥,一路太闷,你就唱一板,给大家解闷。”
老三知道大家的心思,也就开始唱了——
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
偏偏的奉承东他卖主求荣。
咕哝哝在严府贼把计定,
眼睁睁我入了贼的牢笼。
闷悠悠回家来说明情景,
气昂昂贤德妻巧计顿生。
急忙忙改行装要把贼哄,
哗啦啦鼓乐响贼把亲迎。
阴森森暗藏着短刀一柄,
弱怯怯无气力大功难成。
痛煞煞莫奈何自己刎颈,
血淋淋倒在地严贼胆惊。
哭贤妻哭得我悲哀伤痛,
盼哥哥大功成锦衣回京。
在唱戏的时候,一幕幕场景浮现在老三的面前——
“莲花,我……我……”
“三哥,你不说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莲花,我……我……”
“三哥,我已是清廉的人了,我再不可能是别人的人!”
“莲花……”
“就像我宣誓时想的,我已把我给了共产党,那我就不能再跟国民党,或者别的啥党跑……”
就这样到了三原。老三把物资交给三原交通站,然后,给了马夫一人一块银元,说:“散了吧,你们可以走了。”
马夫们不走,说:“无功不受禄,我们咋能走呢?说好的到商州,现在才是三原。”
老三说:“走吧,走吧,你们也知道的,不是我不放心你们,这状况,我还能放心谁呢?”
马夫说:“你运啥东西我们不管,运给谁我们也不管,但我们知道,今晚,你要救莲花,是不是?”
老三说:“你们呀,咋像我肚里的蛔虫呢。”
“救莲花,得让我们跟着!”
“那怕是要命的事情。”
“我们不怕!”
要强在收拾屋子,一边收拾一边说:“脏得狗窝一样的,哪里能住人?”
“以后就不脏了。”刀客袍子说,他在洗脸,洗完脸又洗脚,嘿嘿笑着,“麻烦的,有个女人真麻烦,又要洗脸,又要洗脚。”
六猴子说:“你嫌麻烦你不洗么,你出去,我洗。”
刀客袍子说:“滚,想得美。”
六猴子说:“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说在馆子请人一顿,没有荤腥,没有酒,淡无味的。”
刀客袍子说:“滚,在外边,等上一袋烟工夫,一袋烟过后,咱去喝酒,喝死你。”
六猴子说:“我不走,我就不走。”
刀客袍子站起来,把六猴子往门外掀,一边说:“你不走待这儿弄啥,走,快走!”
要强说:“拿棍把门顶住,就你那个活络络门,凭门关子哪能挡住六猴子。”
刀客袍子说:“好,好。”就找木棍顶门。
刀客袍子顶门时,给了要强一个脊背。
要强一看这是好机会,就从腰里取出一把剪刀,猛地扑过去,一剪刀一剪刀往刀客袍子后背上扎,一边扎一边说:“狗东西,想得美!狗东西,想得美!”
刀客袍子疼得大叫:“杀人了!杀人了!六猴子,救我!”
六猴子掀开门,看要强疯了一样拿剪刀在刀客袍子身上扎,不敢近身,怕剪刀不长眼伤了自己,便转身往保安队跑,边跑边喊:“杀人了,共产党杀人了!要莲花杀人了!……”
17
晚上,老三和几个马夫潜回栎阳,先去了李老爷家里,看见李老爷门上惨白的封条,就知道事情坏了。又跑到刀客袍子屋里。刀客袍子屋里没人,门口地上有斑斑血迹,这血迹让老三想起了自己黄昏时曾唱过的戏词——阴森森暗藏着短刀一柄,弱怯怯无气力大功难成。老三再不敢在栎阳呆了,立即返回三原的客栈里。
老三相信要强不会叛变,但老三又害怕要强受不了酷刑。三原离栎阳太近,明显不可久留。保险起见,老三让马夫们把货物再放到马背上,连夜经高陵来到渭河沿,由张庄子渡口过渭河,从韩峪登骊山再往蓝田……
这一晚,县党部书记亲自来到栎阳审要强。
要强不招,党部书记让保安把要强吊到房梁上,用蘸了水的皮鞭抽打。
要强依旧不招,还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党部书记的脸上。党部书记让保安继续打,说:“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一个女人,骨头能硬到哪里去!”
保安就挥着皮鞭,不停地打着,打得要强一声声嘶叫,直到昏迷不醒。
“泼水,拿凉水激醒,醒来后再打!”党部书记说。
保安就从旁边的水瓮里舀了一瓢水,泼到了要强的脸上。
要强醒了,醒了,抬起头,看了党部书记一眼,微微一笑,却开始哼唱起一曲民谣——
去呀骑的大白马,
回来坐的花花轿。
一头乐人一头炮,
你看热闹不热闹……
唱着,要强的眼里满是憧憬,她看见红军进城了,骑着马,扛着枪,荣耀地在街道上行走,路两旁,人们挥舞着小旗子,跳着,笑着,欢迎红军。骑马的红军队伍里也有李清廉,李清廉骑着一匹大白马,尤其荣耀。
“还唱,你还有心唱?打,狠狠打!”
要强说:“要不了几天,共产党就会打进栎阳城,打进临潼城,那时,共产党骑着大白马,城里人会放鞭炮欢迎的……”
“你……你……你个赤匪……”
李清廉擦了一把眼泪,说:“狗娃,你回去,路过药王山,把你婶娘的骨殖刨出来,埋到老坟里。”
“我不回去,我也要革命!”
“回去后,给你四爷说,让那孩子姓要,就叫要坚强。你四爷要是不同意,你就说娃名字是我取的,我和你婶娘商量着取的。”
“我不回去,我要革命!像大大这样,像婶娘那样,把命交给革命!”
“回去,打一道,大大交代的事情做完了,你再来。”
“真的?”
“来了,大大教你学文化,教你革命。”
“好吧,大大,事情办完后,我立马来。”
“立马回来,在革命队伍里,你不能再叫狗娃了,大大给你取个名字,你看成不成?”
“大大取的,一定成。”
“你就叫要刚强吧,也跟你婶娘姓,你愿意吗?”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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