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白天上班上学的人走了,院子里就安静下来。
只有我家的外婆与邻家的婆婆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口,做针线活,安祥而静谧。光线从天井透下来,形成几道光柱,空气中的尘埃纤毫毕露,很随意地飞舞着。
少年时,我家住在一条老街的一个老院子里, 三进天井,中间第二个天井旁边还有一口独立的水井。院里住了几户人家。
一进入腊月,学校放寒假,院子里即使在白天也开始热闹起来。一群半大的孩子追追打打,吵吵闹闹。有段时间,居民委员会还组织唱样板戏、政治学习,还从其他院子借个老地主来开几次斗争会。
然而不管形势怎么严峻,腊月的日子一天天往后过,过年的气氛就开始在院子里弥漫。渐渐浓起来的年味是不动声色地来到的。不知不觉中,屋檐下的晾衣杆上渐渐挂出了香肠腊肉和做咸菜的青菜头,年味随各种味道来了。
过年的氛围是从咸菜开始的。家家都做咸菜,用坛子存起来,吃一年。
父亲借了个架子车,带着我们兄弟俩出南门到蔬菜大队买大头菜。这种菜产量高,是那个时代少有的不要票就能购买的物品。
父亲拉车,我们推车。架子车是从屠宰场借的,有一种血腥味。车直接拉到大门外的河边,妈和姐已在那里等着,一箕一箕抬到水边,开始清洗。腊月的河水刺骨,一双手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河边,拓叔叔也在洗菜头。拓叔叔当过右派,一家两口人,有个已经初中毕业的女儿 。此时,拓叔叔站在水中,正在骂女儿,让她快点下河来。女儿有点扭捏,脸还红了。妈见了,对大哥说:“大娃,你去帮拓叔叔;大妹,你来帮我刷泥巴。”
洗干净的大头菜抬回院子,一节一节的竹子被破成一把竹签。插上,吊起来,待风干。再切成丝,拌上盐和海椒,喷上白酒,放入坛子,封闭起来,几日后,即可启食。我家有老家河南带来的小磨麻油,吃时滴几滴,这滋味,何等香!
外婆是院子里过年时的中心人物。她掌握着年货的好多秘密,特别是做大头菜、红豆腐,那最后洒进去的佐料,只有经了她的手才会恰到好处。外婆三十岁时二婚嫁给外公,那时,外公家尚有一些田地,在老家的地头上还是一方舵爷,只可惜外婆生下我母亲后,未及母亲成年,外公就去世了,家里仅有的田地也被外公抽鸦片抽完了。外婆拖着女儿,从一个地主家的少奶奶一下失了依靠,只得临街租一门面,卖起咸菜和甜食。
也就是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她老人家成了我们这辈人眼里的“食神”;也就是有了这段经历,她成了历次政治运动中被震慑的对象,一辈子小心做人。只有春节这几天,她才会受人尊重,才会满面红光地指导各家各户做咸菜。
年味越来越浓,待咸菜做完,就该备年货了。熏腊肉香肠是基本的备货,有农村亲戚的,多是委托亲戚把肉熏好,没这种路子的,就弄个汽油桶,在天井里架起熏。为了产生更多的烟,那柏树枒枝未完全燃烧,汽油桶上还压了块石板。烟就从旁边的缝隙溢出来,在院子里乱窜。
我家穷亲戚多。最早来的是八舅,送来一块黑乎乎的腊肉。舅给外婆说:“母,今年养的猪死了一头,只杀了一头年猪,大都卖了,今年买化肥的钱都不够,只能送这点孝敬你老人家了。”外婆停下手中的针线,在老花眼镜后面盯着舅看了一阵,说:“那娃儿读书的钱从哪儿来?”那边低着头,叭啦叭啦抽着叶子烟,闷声闷气地说:“村小也学不了个啥子,就不读了呗。”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后来外婆说了句:“书还是要读。”舅走的时候,她从内衣掏了五块钱给舅,望着走远了的八舅,又说了句:“造孽哟。”
拓叔叔的腊肉一直熏了两天,烟也飘到了街上。居委会程主任端着个茶杯,气冲冲地走进院子,一看是拓叔叔,气就更大。“‘拓好儒’,你这是在干什么?弄得一街都是烟!”拓叔叔立马点头哈腰,不敢回一句嘴,大妹站在一旁,也不敢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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