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秋,欣喜奔赴园博苑,只为看枯荷。
穿花,过桥,抵达荷池。荷花已不见,被季节收去,隐匿在时光的深处,静默地酝酿情感和力量,待来年再为夏天捧出一份痴心。只剩枯荷,挨挨挤挤,满目枯黄。喜欢这种黄,虽不如金黄明亮,也不似鹅黄娇柔,却显得成熟,深沉,大气,美感别具,如一款数十年的老茶,又醇厚,又饱满。
枯荷簇簇,形态各异,孤寂,苍郁,突兀。有的微卷,向天空张开,颓败里透着激情;有的深深地卷,柔情地卷,把自己深藏,似要躲避这万丈红尘,躲避这纷扰人间,它们以谦卑而倔强的姿态尽力靠近池水,它们来自水中,渴望回归。有的斜斜扭向一边,扭得恣意,扭得傲岸,以盛大的热情拥抱秋光。
我欣喜地抚摸一片枯荷,虽触感粗糙,却如牵着母亲的手一般,温暖而亲切。枯荷有萧瑟之美,让我迷恋。年轻时只喜欢明艳的花花草草,桃花,樱花,凤凰花,油菜花,红叶,如今却喜欢枯萎的植物,枯荷,落叶,落花,也许是人至中年,经历了人间的冷暖,浮世的沧桑,才看到了它们的美吧。对枯荷之恋,也切合如今的心境,现在不喜喧嚣了,喜欢独处,甚至渴望一个人去深山居住数日,去感受一份彻底的孤独。我觉得,孤独有时也是一种享受,在孤独中,思绪可以纵横驰骋,飞跃万里;在孤独中,会真切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那种存在是美妙的,又是诗意的。
拿出手机拍枯荷,只拍枯荷,无视荷池旁的花木,它们太鲜艳了,和枯荷气韵迥然。池边有一块灰白色的大石头,有古拙之美,我让巨石和枯荷同框,它们相得益彰。
周围静静的,只有我一人。可是盛夏时,这里是多么热闹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捧着手机,拍视频,拍抖音,拍照,把荷塘四周塞得满满的。
那个季节,是荷的盛世。那时,荷傲视群芳,独占夏光,轻轻一绽,足以倾城;盈盈摇曳,颠倒苍生;柔柔低垂,我见犹怜。那时,蝴蝶为它舞翩翩,从清晨到黑夜,只为取悦它的花心;蜻蜓对它百般呵护,万般宠爱;蝉儿为它吟唱动人的情歌,不眠不休。如今,荷青春凋零,容颜老去,变成枯荷,人们不稀罕它了,都往鸡冠花花海奔去。那些殷勤的蝴蝶,蜻蜓,蝉呢,也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它们嫌弃枯荷,把它遗忘了吗?但枯荷并不因此忧伤,它历尽沧桑,看过风云,活得清醒而通透,它有抵御孤独的能力和勇气,即便是被世人彻底遗忘,也要傲世而独立,把自己站成一朵盛开的花,一棵挺拔的树,一座巍峨的山。
二 从艳到极致的荷花到瘦损不堪的枯荷,一盛一衰,一荣一枯,枯荷以最触目惊心的姿态演绎出巨大的生存落差感。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家祖上是皇家正白旗包衣,祖父和父亲主管江南织造,家里荣华至极。康熙游江南时,曹家曾接驾过十几次,可谓无限风光。他年少时享尽荣华富贵,青年时家族败落,他被抛到命运的底层,在生存的激流里苦苦挣扎。若凭着满腹才华,他谋生是容易的。或者凭着父辈的关系网,曲意逢迎,谋个好差事亦是不难。可是他却不肯,残酷的现实对他是一次猛烈的撞击,他要与这个复杂的世界决裂,于是一头扎进了文字的世界里,执笔写红楼,哪怕三餐难以维系,哪怕被世人冷嘲热讽,他也不放弃,他要用文字为自己取暖,为人生的荒野开出一片美丽的绿洲。
还有那个张岱,年轻时是富家公子,喜锦衣玉食,歌舞宴饮;喜美人,书画,古董花鸟;爱唱戏,吹拉弹唱。大冬天,那么冷,却独自一人,坐舟去西湖的湖心亭看雪,可见他会玩,是性情中人,更是生活的大师,懂得享受生活的美好细节。他灿烂的人生在四十九岁时急转直下,清兵攻破扬州,遭遇屠城。山河破碎,家园不再,他携带家人,流离失所,困窘不堪。老年时他再次去湖心亭看雪,会是怎样的心情,该是感慨万千吧。曾经的生活像一列远去的火车,呼啸而去,昔日的好友不是出家就是自尽,皆走出了他的生活,他内心的孤独和疼痛想必如白雪般铺天盖地,只是雪终会消融,而他的痛楚和孤独却深入骨髓,烙在灵魂里,至死难消。 张岱和曹雪芹都经历了从繁华到衰败,从风光到落魄,从富贵到贫穷的过程,这是一条跌宕而悲怆的命运曲线,他们的人生境遇与枯荷何等相似。他们又有着和枯荷一样的生命力量。曹雪芹用十年时间写下旷世绝作《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张岱面对惨淡人生,窘迫日子,依然坚强的活着,活到了七十三岁,在那个时代,可谓高寿。可见他们强大的心性,让人感佩。
三 那个下午,我在一池池枯荷间行走,流连,我与枯荷眉来眼去。与枯荷站在一起,心变得安静,如坠入旧时光,无尽的美与暖蜂拥而来。阳光明晃晃地闪,照得人睁不开眼,额头微微冒汗,让人颇为不舒服。南方的小城,虽是十月,还是夏天的样子,如此气候,看枯荷的意境少了美感,情调也大减。
看枯荷,适宜在北方的清秋。
——残阳,雁阵,青山,秋风瑟瑟,一地黄叶,黄花飘零。一弯碧水,水边有竹篱茅舍,茅舍后有一池枯荷,一座亭,亭边有离人话别,亭外有马儿嘶鸣。次番情境看枯荷,最得情致。那种氛围,内心易生缠绵情思,情感会变得丰富,柔软,这是内心的深度所致,也是生活世界的纯美所造就。我向往那样的情境。
那年秋天回家乡,去乡村做客。沿河堤进村,离村口不远,看到河堤的右边有一道沟渠,水流潺潺,鹅和鸭在划水,农妇在渠边洗衣,人家的炊烟升起。河堤的左边有一池枯荷,田野无尽铺开,有农人牵牛,扛着锄头在荷池边来来去去。多么清新的田园风光,令人心生安家之念。
昔年在深山,曾于月下看枯荷。那次,于午后去寺中探望一个故人。故人留下晚餐,餐毕,天也黑了,明月出。月色下,故人送我从后山出来,走过一级级苍冷的石阶,阶的缝隙里有细长的枯草伸出。下了石阶,看到前方有一个小水塘,水上飘着零星的花瓣,以及数枝枯荷,楚楚着。月色如水泼下,落在枯荷上,有清逸之美,又苍凉漫溢,仿佛绝世而独立的深山隐士,让人望之积郁顿消。月与枯荷,是一场美到巅峰的遇见。张潮在《幽梦影》里写道:“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张潮是一个情趣大师,善于发现生活里的美学和诗意。我想加一句“月下看枯荷”。如今再难看到那种美景,枯荷不难找,月也常有,但深山、古寺却可遇不可求。
李商隐是极有情趣的,那句“秋阴不绝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道出枯荷的妙处,也呈现了李商隐的个性与审美情趣。没有一颗沉静的心,如何懂得欣赏枯荷的妙处。同时,也折射了李商隐的心境和人生境遇。晚唐时期,时运衰微,党争激烈,李商隐陷于牛李党争,致使仕途不顺,但他始终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保持一种高贵的姿态和风骨,并不随波逐流,不去取悦谁,谄媚谁,他与官场奉行的价值观是对立的,又加之爱妻过世早,所以他的心情总是不畅。李商隐对荷情感甚厚,诗中几番写到荷——“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他把美丽的娇妻称为小荷,荷花,为她写下《赠荷花》一诗,赞扬她的美貌堪比荷花。爱妻过世,他肝肠寸断,写下悼亡诗《夜冷》,其中一句“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读之酸楚。佳人遥隔,天上人间,独宿西亭,愁绪绵绵,孤枕长夜难眠,满眼是枯荷,更添几番愁。枯荷,对李商隐而言,因境遇不同,感觉不同,把人生况味赋予给枯荷,枯荷有知,定会欣慰;枯荷有情,想必不愿诗人伤怀。
林黛玉也是喜欢枯荷的。贾母率众人坐船游园,满塘枯荷有碍舟行,宝玉连说要命人拔去,她恼了,诉极本不爱李商隐的诗,就爱这句“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想象着一个清瘦的女子,穿着月白色衣裙,打着一把青色的伞,逢秋雨潇潇时,坐于荷塘边看枯荷,聆听雨打枯荷之声。那种风姿和神态是动人的,更是落寞的。也唯有黛玉,有此不俗情趣和浪漫情怀。想来宝钗是不会喜欢枯荷的,逼近萎谢的草木,怎会令她动心,她喜欢的是柳絮,柳絮会飘,会飞,她写“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透露了她的人生志向。也只有黛玉,才会对枯荷生情,她父母双亡,身世可怜,在贾府可谓寄人篱下,偏生又爱上宝玉,爱情不能掌控,更不能诉说,又无人做主,因情生愁,因情生忧,敏感多思在所难免,对满塘枯荷自是心生爱怜,惺惺相惜。雨落在枯荷上,别有一番寂寥滋味,最衬李商隐和林黛玉的心境,他们是枯荷的知音。
四 我期待来一场秋雨,以聆听雨滴枯荷之声;我期待阳光退去,飘来阵阵秋风,几缕灰云;我期待附近的高楼消失,化为苍茫原野;我期待墙外的车声变成寒蝉凄切,我想枯荷一定也是喜欢的。
若我是画家,我要画这样一幅枯荷图——全图唯一枝枯荷,没有背景。我觉得所有的背景都是多余的,枯荷不需要陪衬,它就是一种醒目的存在,它活成一种标杆,一种生活方式,它是强大的,如此巨大的生命落差,还能活得那么淡然,难道还不够强大。我只用黑白两色,不用黄色,黑白就够美,那是最纯粹的美,最简约的美。线条要粗犷,要凌厉。枯荷要硕大,枯枝要粗壮。枯荷不是低垂,而是戳向天空,仿佛要向天空飞去。整个画面要奔放,要热烈,我觉得如此才能表现出枯荷的特性。
若有院子,我要在院子的一角放置一个大水缸,种上荷花。秋日,无须出远门,就可看枯荷了。清晨,黄昏,雨中,月下,坐在水缸旁看枯荷,日子多么有趣,美得心尖儿颤。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枯荷一样老去,我也无须怅惘和哀伤,只需如枯荷般淡定就够了。我相信枯荷不会嫌弃我的满脸皱纹,我的满头白发,我与枯荷相看两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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