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参与《岑河镇志》编修工作,有机会查阅本土资料。大量的史实、文物,文献、杂志,使我对岑河文化、历史、轶事、英雄人物、乡贤由衷的顶礼膜拜。无意中,眼光停留在“清末秀才,宋达三,家住陈龙垱”这段文字上,由是,勾起了尘封六十七年的一段往事,那缕云烟,恰似一种无奈的回忆。
一、婚约
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有人开始为我撮合姻缘,听说是宋秀才的后代,都说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大人当然乐意应允了。媒人坦言:“女方家庭虽然名声在外,但家境毕竟不同于过去。你家是独子,相信会办得体面一点。”于是,大妈(母亲)带我到沙市办彩礼。那时候,乡下人“纳八字”(订婚)是一件极为慎重的事,非常讲究。在我记忆里,过礼了4套单、夹棉衣,1双耳环,礼盒里还放了庚帖、两只毛笔、银珠之类。回过来的庚帖很漂亮:红底金字,还有“龙凤呈祥”4字。父亲叫我放在神龛上,压在中间的香炉底下,然后上香磕头。从此,黄姓香火有续,宋氏女儿将记入黄氏家谱里。
父母为我办完此事后,台上的男女老幼都来道喜送恭贺。都说:“这门亲事办得好!穷家小户对上了书香门第。”父母也舒心地的笑。最难对付的是我那些乳臭未干的兜兜朋友,他们早就发话了,要把我整得服服帖帖的。只要谁纳了八字,都要过这一关。于是,我把家里的砂豌豆坛子来了个底朝天,统了鼓鼓的两大荷包,刚一出门,就被他们三把两下绑架了,朝稻草垛子上一推,男娃女娃齐上阵,按的按头,压的压腿,抢走了所有的砂豌豆。还不尽兴,拉的拉膀子,扯的扯腿,一上一下地在草垛上打硪,还喊着打硪的号子。
第二招是“洗白菜”。一个拉手,一个拉脚,左右摇摆。“洗白菜,洗白菜,今儿洗,明儿卖,洗的多,卖的快。”边唱边使劲往草垛上一甩,我仰面朝天,他们哈哈大笑。几个女娃子也来凑热闹,头上的小辫子像牛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和我最要好的小伙计来神了。第三个歪主意出来了。“我们来抬轿子玩吧?女娃子哪个来当‘新姑娘’。”这些女娃子根本不知道“新姑娘”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好玩,就争着抢着要过轿子瘾。稻草扎的“金戒子”,柳条编的“翡翠镯子”,不知道从哪里捡的一块红纸,放在嘴里一嚼,抹在脸上,确实白里透着红,好看得很,还真像一个“新姑娘”。两个男娃一前一后地扛着两根竹竿子,“新姑娘”就在中间。后面是两个吹鼓手,口里含着细竹筒,虽然吹不成调,硬是喊出“呜哩呜哩喇,喇哩喇哩呜。”还一边唱着:“前面抬了个大花猪,花猪花猪你别哭,转个弯子就到了你的屋。”接着三个小男孩用稀泥巴捏成了三个“震天响”,呯的一声稀泥巴溅得满天飞,“娶亲”人的小脸上身上尽是泥巴点子。你指着我,我指着他,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弯腰揉肚子。正当我们玩的起劲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大人来,“你们这些小伙计,知道娶媳妇是干什么的吗?”那个号头的男孩说:“这还用问!烧火做饭洗衣服啊!”“跟谁睡?”“跟妈睡!”“你这个小伙计真聪明!”
二、拜年 纳八字以后的第一个春节,大人要我去拜年,而且是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的亲戚。头一次离开父亲的带领走亲戚。岳父大人我曾见过几次面,比较了解,而且印象很深,我十分敬重他。
拜年之前,父母给我交代了许多“规矩”,尤其是大妈话多:“这是一个有名望的家庭,礼数很讲究。不要像在家里野里野气惯了,别让人家瞧不起。要懂得规矩……”听得叫人心烦。“再说,我不去了。”这一“示威”还管用。很快,我就带着一盒酥食糕点,连蹦带跳的向陈龙垱方向去了。
大约百把米远,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娃子,一个人在“跳房子”玩。一身新花棉衣,这正是我大妈在沙市绸缎铺特意挑选的花布。我心里明白:就是她。于是,放缓了脚步,悄悄地走近她,她猛一抬头看见了我,满脸绯红,飞也似地跑回屋里,接着出来一个人,和我大妈年纪相仿,带着惊恐的神色。我立即上前,“我是来拜年的”,走进堂屋,放下东西就磕头。岳母这才高兴地不得了,说“现在新社会不兴磕头这一套了。好乖的孩子!你一来就拜年,你真有教养。”还问:“你爹妈新年好吧?”我说:“都很好。”岳母两手搭在我的肩上,左看看,右摸摸,喜不自禁。隔壁的大妈知道了,都来看热闹,一进门就说:“宋家大妈,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吧?”“
娇客来了!”“哎呀呀,这个小娇客长得蛮标致,好瓜溜。难怪今天早晨树上有喜鹊叫咧!”
岳母给我煮了几个荷包蛋。年节下都在走亲戚,剩下我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合适的陪客,谁愿意陪一个不大不小、又不会打牌的客人。只有两户人家的台上,连个小朋友都没有,真没意思。我起身作别回家,岳母不放我走,“等你爹(岳父)还有一个哥哥回来了,就有人陪你玩。我这就去烧火做饭,不管怎么样,吃了饭再说。”我只好留下。 这是一栋八大间的屏墙瓦屋,曾经是富庶人家。而今从远处看去,还是气派依旧,其实里面已经破败不堪。四面墙只有一面半墙能遮风挡雨。前厅三间、两边厢房、天井都成了废墟,瓦砾一片,树根从墙外延伸到墙内,枝叶、藤蔓攀爬断垣颓壁上,只有一间半房子勉强可以栖身。这场景看了让人心寒,无法相信秀才之家竟如此凄凉。
傍晚,岳父和哥哥相继回家,顿时全家活跃起来,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到场。岳父特别可亲,先是让我和哥哥比高低。看我比哥哥略高一点,夸我“肯长,长得蛮乖,很瓜溜。”说“走出去还真像俩弟兄。”岳父问我“读书没有?”我说“读过。《三字经》《增广贤文》《百家姓》都读过,最高读到《孟子》。”我还即兴背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问我“孔夫子的话怎么讲呢?”“我不懂。”还问我写字怎么样?我说“还行。去年村里干部要我在墙上写标语,什么‘一切权利归农会’、‘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改造富农,打倒地主恶霸’、
‘天下穷人是一家’。”我是越说越起劲,简直是旁若无人,岳父自然是很高兴。烛光下,我们三个都很兴奋。岳父有点扬婿抑子的意思,总是夸我,问我“还在读书吗?”“没有。”“为什么?”“我伯伯说穷人家的孩子,只要识得自己的名字就够了,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满腹的文章充不了饥,天旱淹水饿不死手艺之人。”岳父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一番:“可惜了。”
谈兴正浓时岳父还考试了我们俩兄弟。写出了“蔼”与“霭”两字,问我们这两个字读什么?刚好这两个字我认得,就抢先发言。岳父频频点头,回头对我哥哥说“小弟比你强啊!”我知道这是有意思在夸我。其实,我知道哥哥读高年级,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都懂得,比我强十倍。更羡慕他有一个有文化的父亲,有一个读书的家庭环境,将来一定是这一方的有名人焉。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小帅哥,一套蓝色咔叽尼学生装穿在身上十分得体,一看就是一个有门等、有教养的小公子,不像我这个乳臭未干又野性十足的“小荒胚”。
夜深了,岳父安排我与哥哥睡一个铺,稻草垫子,被子很单薄。一再叮嘱我哥,睡觉安分一点,不要乱蹬乱打,不要蹬着弟弟了。最使我感动的是,当我半夜起床方便时,哥哥的一件新大衣全部盖在我身上,他自己却卷缩成一团。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咳嗽了,岳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点低烧。
三、站队 土改那阵子,赵家岭与黄家台是当时乡政府集中开大会的地方。农闲时间,天天都有全乡群众大会召开,唯有我们这帮小家伙无法无天,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土改工作组和乡政府干部更是无暇注意我们这些“群众”。工作组进村,大人们十分忙碌,选当家作主的人,建立民兵队伍,一天一个新花样。男女民兵到地主家没收财产、贴封条,几天时间,会场周围堆满了从地主家没收来的牛马驴骡、农具、衣物、家具、书籍、粮食、油盐,还有上等黑漆棺材。还从中农家收拾了几间空房,日夜派民兵把守,关了一满屋有名气、有民愤的狗腿子,带上手铐,限制出入。从未见过的紧张气氛,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自杀事件天天都有,各种传闻遍及各个乡村。一位新选的乡长,拿着话筒,站在台上高喊:“乡亲们,贫雇农兄弟们,昨天,我们抓了几个长期欺压在我们头上的地主恶霸,这只是开始,我们要将土改进行到底。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现在要分清敌我,擦亮眼睛。请贫下中农站在会场的前面,有癞壳子的人,自觉地靠边站在后面。”有的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好,生怕站错了,特别是在社会上稍有名望的人更是不敢乱说乱动。 当时我很耽心岳父站在什么地方。好在我这个小孩子可以到处乱串。在最后一排一个旮旯里我看到了我的岳父。他们都灰头土脸的,不敢抬头见人。岳父宋鹤峰也低着头,举着拳头,有气无力地跟着喊口号:“打倒地主恶霸份子!”“一切权利归农会!”“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我心里一咯噔,便紧张起来,很想上前问一声:“您怎么站在后头咧?”他明明看到我,硬是低头不理我。这与我拜年时对我谆谆教诲我的场景完全两样。
两年前,我在一所小学里见过岳父,那时候我和他还没有任何关系,听人家叫他“宋先生”。宋老师和几位青年老师在一起谈笑风生,感情激昂,振奋上进。他还对新社会充满憧憬:“如今解放了,三座大山摧毁了,国家太平了,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人了……”情之所至,大家很动情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歌后有人提议,请宋老师为班上写几幅标语来布置学习环境。于是,他欣然挥毫写了“爱国家,爱人民,爱和平,爱学习,爱劳动。”笔管未落,掌声即起。“真不愧为秀才的后俊,这么有才干,我们自愧不如啊!”截然不同的两种场景,一直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散会后,我回家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的见闻讲给父母听了,伯伯深感惊讶,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妈只是叹了口气。
四、退婚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很快就从众人的口中听到“宋鹤峰悬梁自尽了”相继又听到某某某投河了,那些有“癞壳子”的人惶惶不可终日。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所以,后来乡长在大会上着重宣布:“近来有些不法地主恶霸坏分子,心中有鬼,自绝于人民,咎由自取。他们白天里死了是白死了的,黑夜里死了是黑(吓)死了的。”岳父选择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无疑是给子女栽了刺,连累了家庭。虽然自己一身清白,没有劣迹,还是在子女的心灵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自从土改定阶级成分以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政治地位有了很大的改变。在“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的年代里,黑五类的子女出门是低着头的,子女成家立业也成了难题。谁愿意有谁敢和五类份子家庭通婚咧。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小小的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再说,有地主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为了自己清白反过来斗自己的父母亲的事例又不是没有。为了表明自我革命立场嘛!我为我后来的行动找到了理由。 我记得,后来的斗争大会是宋念胜参加的,工作组的同志问乡干部,宋念胜是否年满十八岁?没有十八岁,下次他就不用来了。
岳父自缢后,我考虑了许多。还是父母亲见多识广、为人老实厚道,看问题很深很细,要我不看一时一事,每个人每个家庭总有不顺的时候。没有能力救人,至少不要雪上加霜。当时我年纪小,不懂事理,还是写了一纸退婚书,通过民兵之手转给了宋念胜。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可以无牵无碍地选择未来的生活,但时间是公允的见证人,多年以后,我无法原谅自己。
人世间总是吉凶难测,从来是祸不单行的。后来相继听到岳母病逝,与我有过三秒钟对视的宋姑娘也到她爹妈那里去了。“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黄土掩冤魂,这“冤”与我对她的伤害不无关系。特别是女孩子对自己不知原委被“休”是很敏感的,来到人间没有得到多少关爱,小小年纪就带着这个阴影离开人间。我对兄长宋念胜又同情又心怀愧疚。几十年来,每当我路过他工作的王渊小学都要张望一番。因为那晚我们抵足而眠,他把大衣盖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受寒发烧;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受人白眼而顽强地活着、奋斗着;因为他父亲的不幸还不敢大放悲声,所以,我敬佩这位兄长。我告老还乡后,曾经向张友吉老师打听过这位兄长的近况,后来又在我的学生黄振文那里听说他青山夕照、红霞满天。 回溯历史的河流,掀开往事的陈幔,那被命运剪断的裙带如一朵早凋的花,已在我迈入老境的心中结下不曾愈合的伤疤,触之愈痛。正所谓:
玉碎香消六十年,
东风别我误婵娟。
红尘一梦醒犹晚,
执手忠贞另有天。
丁酉年末写于岑河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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