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患者和作者,两者之间存在着关系。我过了花甲之年,便在这“两者”之间徘徊,于是,有了故事。朋友啊,一定不要把“两者”弄到自己身上,如果二选一,那就选后者吧。
尽管我曾听朋友戏说,如果对谁有仇,不要恪守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怂恿他执笔写文章,当作家。世界上的梦,最美是作家梦,也最折磨人的梦。写作的人,基本上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生怕笔锋钝了,就在纸上磨笔头。这“磨”,也有折磨的成分。
我喜欢“作者”这个有归属感的称呼。
不过,作者身份的折磨,为了笔下文字的涅槃,反而有了笔底声波澜的美,所以,江山文学的入伍者,每日不断,纷至沓来。而成为患者,并非所求,却是不请自来。
对于我,花甲是个坎。心脏的两根血管堵了,搭了两座桥,我有了“桥段”的故事。心肠太软,不挑食,而多了一些“累赘”,这东西叫“息肉”。出生的年代赶上自然灾害,没吃什么大鱼大肉,更讨厌甜品,却还是装不下多余的糖分。说起“心肝”,我总以为八竿子打不到,心既然承受了“架桥”之苦,肝应该庆幸躲过病侵,哪知“肝胆相照”,硬是分担心脏之苦,两次破腹,算是“刀下留人”。几个医生干脆不说我是什么病,就用个笼统的词叫“患者”,并称我“够资格”。
二
债务多不压肩,病多了,不知要照顾哪一个才好。医生说,快乐心情比任何药都管用。要我想想,一辈子跟什么最亲,最不能放下的。这是让我给“患者”的名字上再加一个角色,转移注意力。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应该用我的快乐去战胜我这个“患者”。人家都卸下担子,我要加上一副担子。医生说,一人一方。(这是做医生的学生乔主任的偏方)打开另一扇窗子吧。没读过《圣经》,但那句话始终影响着我。“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逡巡于市立医院住院楼的走廊,推开窗子,就是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
窗外的奈古山,扑向我的怀,一点也不顾我是一个患者,硬要我抱紧她。山枫飞红,本不能承受热烈的心,顿时被点燃了一般。松柏间的曲径上,闪着晨练人的长臂亮剑。翠杨不紧不慢,收着秋光,在叶面上涂上成熟的黄色。间或其中的紫薇,就像孩子们的画笔在山峦上划出了游戏的楚河汉界,更像一个棋盘了。人生如棋,走到一个“险步”,那就赶快挣脱出来吧。我是一个合格的作者,在风景里寻找着人生的解药。
重庆有桥名“奈何桥”,传说地狱里有“奈河”,(河,何,音同而得名)此桥能奈我何!这山叫“奈古山”,奈得古今寂寞,穿透岁月时空,奈不了古事,能奈得了我?此时,读名求意,我倒成了一个训诂学者。秋色斑斓,冬季萧条,这是歇息的节奏,逢春染色,如此生命轮序,古来无奈。时光在生命面前还是不乱节奏,冬季如“病季”?春来病去,风景演绎着生命的起落曲谱。 奈古山巅环翠楼,踞山眺海,威海湾成为环翠楼的眼眸,刘公岛成了它投出的一粒珍珠。“环奈皆翠也!”我突然模仿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的首句,开始对着奈古山抒情了。 环翠楼的亮点在于一个“翠”字。奈古山翠色覆盖,又被三面的群山拥戴着,拱围着,翠色盎然,就像一个画家,根本来不及酝酿使用什么色彩,泼一桶绿彩,便成油画佳作。向东,留出一个入海口,将翠色输往四海五洋。此时,我觉得,这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出口,我做了一个骇人的姿势,展开双臂,欲投海跳进那个希望的出海口。我十分相信,我这个患者携带的那些疾病,都被我一下子抖落到海面,留下一个可以腾空驾云的行者。 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返回病房,病房变成我的“创作室”,运笔写下了《环翠楼赋》。(2019年4月发表于江山文学网)我记得表达我那时心迹的句子——“桑梓一木,可抱风疗伤;况乎盈翠,能明眸暖掌。欣逢盛世,揉顺衷肠。”境界虽局促,但我把借景抒怀,祛疾疗伤的目的,写于纸上,也正是那段抒怀,让我增添“以情胜疾”的信念。将这篇赋文转给我的主治医师,他说,让每个患者都读读这样的句子,令我惊讶的是,叫“添翠”的护士,居然抄录张贴在护士站的壁上,落款是“作者:怀才抱器”。 护士特别解释说“作者不能改患者”,此时,我摇身一变,光鲜得很。想起苏辙的句子“忧患已空无复痛”,(《渔家傲》)世事如空,那是躲避回首。眼前的患,不再是耿耿于心的痛,或者说是一种疗痛。躲在痛里喊痛,痛彻几分啊。忘却那些痛,反而轻松。走进护士站,那些爱开玩笑的护士就喊“作者来了”,有的请我翻译句子。我笑着说,吃了东西,慢慢消化,嚼碎了就无味了。惹得一阵欢笑。护士知我腹部手术,缝合了52针,于是跟我开玩笑,称我是“幸运52”。还有发挥,腹部刀口是“L”型,这是“断崖式”,意思是疾病会断崖式跌落。真佩服她们,也是生命的创作者,总是用美好去祝福每一个人。
三
喜欢读书,打发卧床的无聊。几次住院,毕淑敏,丁立梅,张晓风,林清玄,宗璞,迟子建,周国平,汪曾祺……一本本书占据了床头柜。每读有感,不忍把一闪而过的花絮扔掉,我把每篇文章空下的地方,当作笺纸,开始“短篇速写”。几乎每本书里都有几十篇速写,均无题。好几年了,每当打开那些速写的片段,仿佛一段段内心独白,嘤嘤有声。就拿出一段吧。这是写在迟子建《寒冷也是一种温暖》的散文之后的话——
我曾找到阿炳曾经端坐的泉边石,石布青苔,绿米鲜活,却不能食。他饿了,探身掬一抔泉水充饥。阿炳是“正一派”道士,失明的人,志于得道。他的道变成音乐,人们忘记他的道士身份,就像那些护士称我是“作者”。想起那些在寒冬里裹紧了大衣,蜷曲在街边的长椅上的乞丐,他把食物分给同伴的一瞬,他就变成了慈善家。 阿炳只和一湾泉水相伴,夜里多了一份无价的月华。如果说阿炳所有的,只剩下这些,真的无法用“一贫如洗”来形容,因为他是富足的。富足就是不随意夸大、放大自己的痛苦,更没有把无尽的悲伤之水注入到太平洋,他总是用一泓清泉来浣洗痛苦。所以,他的二胡,总是掀不起惊涛骇浪,还是一股幽幽的泉。
一个人讲究为什么而“作”?他是独一无二的人生作者,用孱弱干瘦的手指,将苦痛的声音弄出如泣如诉的温度。一个有用的作者,他的文字,他的音乐,都是为重生而作。 这是我想起那年到无锡“天下第二泉”景点一游的一段补记。作者,我们不能理解为写字的人,真正的作者,是为人生而作。我于2019年5月创作了《聆听阿炳们的二泉映月》。(发表于江山文学网)我是一个作者,就要为生命拉响叮咚的“泉声”。
已入“江山”,成为“签约作者”。似乎,这个头衔,把“患者”身份压抑得骨瘦如柴,抬不起笨重而慵懒的身躯。很庆幸,得“江山”一隅,我可以排解患者的苦痛。有时候,对着“签约”两个字冥想,仿佛是将我的生命线段再度拉长,一签五年,今年再续五年,“作者”,也将“患者”拯救出来,拉长生命的年华。
心中十分感激我的主管护士,没有把我当作患者,她见我在书缝里写字,转身离开,从护士站的打印机抽出一叠A4纸。我将病床上的饭桌架当成写字台,从医院写出了六篇散文,都发表在江山。那些从病床上流出的文字,表明我从一个患者过渡到作者的历程。那些纸张,记载着身份的蝶变,具有名片价值,至今夹在书页里。
不必刻意去留下什么故事,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处境,都有值得书写的东西,人生首先应该是一个作者,记录着生命历程中最值得感激的东西。作者,也应该是一个行动的人,用作为去践行生命的意义,而不是消极地对待命运的降临。 我要求护士把这些纸张算作生理盐水,记在我的每日用药账单上。她说,跟护士长请示了。护士长说,几张纸可以拯救一个患者,我们多去买点来。在那些“院中所作”的文章署名上,我真的想填上她们的芳名。 此后,我拿起笔,在江山文学创作,不负“作者”之名。就是赶路,也是一个作者的身份,于是,每一次出行,我都有“采风”的心情。
四
当我们乘坐的大巴车播放完有声散文《燕归来》,朋友志骏兴奋地告诉全车的人,车里就坐着作者。其实,坐在大巴车里的都是患者,是前往内蒙古王布和蒙医医院求医问药的人。
如果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患者,扑进草原的怀抱,那段旅程就变成哀婉的音乐,即使飞出的音符都是同情,也会让人不舒服。三次前往科尔沁,我把自己调整为作者,一个一路采风的人。
四月的草原,萌动着绿意,如星如辰,最终要点亮一原的绿。捕捉幽微的绿光,绿就像草原抓住的音乐字符,耐心地排布着,要构成一张巨大的五线谱。那时,最让我感动的是心中默念着林徽因的诗——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于是我也成了草原的诗歌“作者”,在手机上写下《抓住绿色的星辰》—— 朔风的刀刃太迟钝/未能斩断绿色的微光/银河系的星辰还在拭着眼中的沙粒/草原的绿已经睁开含泪的眼眶/不分昼夜/在千里地毯上涂着绿的芬芳。 生命最美的颜色是绿,我怎么能放走眼中诗意的绿啊!我把“患者”交给草原的绿,做了绿色的蹩脚诗人。此时,我那么相信,意念对于恶疾的力量,对于生命的涵养。 七月流火。我再度怀着对绿的思念,冲进草原狂热的绿色中。突然喜欢上年轻人的“以梦为马,不负韶华”,我还寻到了踏遍绿原的马——一辆吉普车。奔驰于代钦塔拉的百里枫林边缘,冲突于科尔沁腹地,踏响霍林河的水声,环抱过连绵的绿丘翠峦,奔可汗山,直至阿尔山,甚至要一跃跳进呼伦贝尔湖,将染了一身一心的绿再濯洗一遍。从大连,往沈阳;自科右中旗,至哲里木,再到霍林郭勒;奔赤峰,走承德,投入曹妃甸……好几千公里啊,我还是一个患者?我是行者,修道于祖国最北边疆。也是一个作者,要为每一次驻足,写下一篇散记留念。此时,我感到笔力太柔弱,运笔气短,这么一大堆素材,就像锦絮花海,一支笔,一时间,怎么能织絮成锦,翻浪为花。 岳飞曾叹“英雄气短”,我叹“作者墨浅”。朋友说,当下的我,还能有如此泼墨之情,可嘉可贺。我喜欢“采风”这个词,比作者高级许多。
所以,有了再三。没有收获晚秋,怎么算圆满呢。我要给我的文章配图,于是痴迷于拍照。冲进翰嘎利湖西岸,拍一张湖光草色;抱住代钦塔拉百里枫林的五角枫,我要“抱红而归”;田野的玉米露出大金牙,我不能不跟它笑语,一头歪在它的牙齿下面,共同来一张“笑影”;夕阳追不上,总在向西的山头,还有一丈高,我飞奔草原,以夕阳沉山为背景,合照一张“问夕阳”的照片。翻看照片,我决定,在每一张的背面写下一首绝句。
五
总觉得“诗人”“词家”的称呼,比“作者”更高级。也是,我进步了。写完那些诗句,酣然入梦,母亲问我去干什么了,这么晚才睡觉,我道,去当诗人了。母亲笑得前仰后合,我一把搀住了她。 不必找周公解梦,梦见母亲,那就是梦见了温暖。母亲是我诗歌的第一个读者,我偷偷告诉她,让她欢喜。母亲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她就不知我是一个已经患病的儿,我也不会把那样的消息透给她半点,梦中,我始终是一个唱着平平仄仄的诗人,我以诗人的身份向她走去。
从患者,到作者,两者有时混淆,我已分不清。想起杜甫的句子“文章憎命达”,一个作家,一篇佳作,是命运捉弄的结果,命运多舛,才见锦绣。哪有安食安寝的人,能写出美食美篇,写出如梦如幻的境界。当然,多舛者未必得文章,关键要看,怎样去“作”这篇“多舛”的文章。走出多舛之境,需要笑对其患。苏轼一生罹患甚多,不管是病患,还是忧患,他选择做一个作者,一生写诗三千首,其中有344首都带着“笑”字,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在忧患里涅槃出崭新灵魂的人。文章并非为了发表,首先应该为一颗心解锁。我读苏轼,感觉出文章的作用,是为了涅槃灵魂。这也是一个作者的功夫与深度。
那日,老同学在烟台毓璜顶医院发来消息。第一句是——感谢上天眷顾,又多一“爱”(癌)。她说,手术期间,没有写点什么,很痒。哦,她也是一个作者,一个像我一样,用文字取暖治病的人。“眷顾”是温暖的词语,爱和癌,一对谐音词语,如果不是反复揣摩自己这个“患者”苦痛,是无法抒发这样的感情。对生命的热爱,才是人生文章的大主题。
天公作美,是“作”,天公把一支笔交给我,不是“作美”么?天作之合,也是“作”,能够把患者和作者同时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应该感谢这份眷顾。 就像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自己的出身一样,我必须悦纳自己的任何身份。患者也好,不会再无病呻吟,发自患处的痛,让我懂得人生的另一种滋味。作者更好,把一个患者体验过的人生,记录下来,感悟出别样的人生滋味吧。
花甲之年,多事之秋。多事也好,起码笔下不再因为言之无物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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