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醒：方才我们是在这里解散的。我在这里拍照，摄下了荣获欧洲足球三连冠的传奇主教练马特·巴斯比的雕像。那一定是他空难前年轻时期的身影。他站在春风里，踌躇满志，雄姿勃发。右手掐在腰间，左手半握一只足球贴在左胯。典雅，自信，有点矜持，但不傲慢。我摄下他，心中升起爱慕和崇敬。转身我又摄下他的三位主力队员的雕像，我不是球迷，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看不懂他们脚下的英文说明，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都是1958年在慕尼黑空难中丧生的曼联主将。我喜欢他们那活泼的英姿、可爱的笑脸。我为他们如此年轻却遭遇空难感到惋惜。英国女王当然更是百般恩宠这支足球劲旅，加封他们的主教练——经历了两次劫难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的马特·巴斯比为“爵士”。

　　现在，我站在曼联主场老特拉福德球场的外边，迷路了。向巴斯比的左侧走，有两条小路，我走过去，觉得都不是通向停车场的方向。转回来，往他的右手方向走?更不对。我知道，这不是老年痴呆症的现象，是我的故伎重演。我的方向感，天生迟钝，并且常常是逆向判断，人家说东，我说西。结果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小时候，去东门外不远的同学家玩，回来的时候，别的同学一哄而散，我一个人竟找不着东门的门洞，我6岁时候被母亲牵着手从南门出来上学，母亲告诉老师，这孩子没出过门，不认得家。并没有说我天生弱智。学习毫不费劲的我，怎么就记不住回家的路呢?

　　我的迷路丑闻很不稀罕。有一次，同老伴去北京，住在沙滩的招待所，想去王府井逛书店，我说这边上车，他说那边。这边;那边。我说这辈子，你就听我这一次;他说，这辈子我只这一次不听。最后，他不屑与牛弹琴，拽着我的胳膊大步流星蹿到那边。我挣脱不过，车来了，我被绑架。上车后。一看运行图，我蔫了。人家那里杜鹃含笑，我这里芍药低头。

　　好在活到了今天，已经78岁的我，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再也不敢妄自专断，只好原路退回，回到巴斯比的身边，把自己锁定，前后左右，直径不超过3米，像公园笼子里的黑熊，抬起沉重的熊掌，徘徊。孤独、笨重的脚步，寂静得听不见自己焦灼的喘息。其实人生也不过如此。可能有人陪你到傍晚，也许有人傍你到天明，谁能伴你到永远?团聚只是暂时的，分散、离别、孤独才是永恒的。我这一辈子，将近八十年的光阴，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应该习惯才是。

　　倏然，树上哗哗啦啦刮来一阵鸟噪，黄色的椭圆，红色的五角急剧地攒聚在我脚下，不容我思考，豆粒般的雨点，劈里啪啦向我兜头轧来。英国没有天气，只有气候，这两天，我已经领教过了。方才还好端端地，大家热热闹闹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顷刻间，天帝老爷发起神经，勃然大怒，变了脸。破屋偏遭连夜雨，漏船又遇顶头风，李尔王今天算是彻底地栽了。他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竟然摸不透老爷的脾气，还昏庸不明，误把忤逆不孝的两个女儿当好人，让她们承袭他的王位和土地，而把不会花言巧语的小女儿视为不孝。好在，他走得不远，相反的事实，验证了他的谬误。我在雨敲脑壳风揪白发的烦恼中竟然记起了他在暴风雨中的一段台词：“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他是个汉子，勇于承担后果。

　　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李尔的暴风雨之夜，稀疏的雨点也构不成屈原遭遇的雷鸣电闪，顶多是马致远的“古道西风”还没有“瘦马”，我要挺住，不能做海燕，“在乌云和大海之间”“高傲地飞翔”，也不能当企鹅，“把肥胖的身体掩藏到大海深处”。我身后就是商店，但我不能进去避雨。此刻，这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处所。我必须在这很不友好的秋风中，欣赏雨打芭蕉的无奈，等待援军，等待收容。果然，一声“阿姨”，收容队来了，穿着新买来的红花闪烁的休闲衫的小伙子(我叫他“副领队”)出现在我身后。雨过天晴，智利的32名矿工，全部获救。我看看表，不到5分钟，我却翻越了50年半个世纪的苍苍黄黄。如梦游人被唤醒，我说：“我找不着咱们的车了。“你这样很好，找不着，就在原地不动。”他说。我跟在他身后踢踏着小碎步，好像落伍的小兵，急匆匆追赶队伍。上车的时候，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车开了，去餐馆，回酒店。那里，就是我今天的家。我想家了。虽然家中再也没有白发老娘的殷勤守候，再也没有相濡以沫的爱人为我洗却征尘。但我有家，家中有我女儿翘首盼望，女儿穿着她的羽毛球运动服，背着体积庞大的运动背包，跟我当年参加乒乓球比赛的架势何其相似乃尔。女儿读完了《李尔王》，悄声告诉我：“妈妈，我就是你的小女儿科第丽霞!”我感动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泪水堵塞了喉咙。多可爱的女儿哟，多温馨的回忆哟，有如此珍贵的回忆陪伴我，我还谈什么孤独寂寞?我的女儿，我们好像分别得很久很久。现在妈妈又跑到了很远的曼彻斯特，我没有携带电脑，进不了你的QQ空间，也不能给你打越洋电话。但我把所有思念都倾注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只有你才能背负起爸爸留下的沉沉的行囊，也只有你才能理得清姥姥带不走的绵绵牵挂。可惜你那既老又笨，又极不安分的妈妈不能向你承诺：从此不再远游。为妈妈祈祷吧，祝福妈妈，别忘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