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光,无论盛夏严冬,雨天雪地,我们外村学生都是跑校读书。村子里习惯叫做“跑高学”。
我们红崖底离神泉七里,差不多是最近的路程。我们沟里边的张家庄比我们远三里,田家庄则要远五里。也许愈远而愈小的山庄,对于读书更重视吧,田家庄的学生上学最积极。往往大伯还率领我和宝山在自留地里干活,就看到河槽里的砂石路上,几个学生疏疏朗朗排了一列,鱼贯走出山沟去。大伯这才准许我收工,担了粪筐茅桶回村。回来顾不及洗手洗脸,急忙吃饭。早饭,总是瓜菜米汤,又稀又烫,惶惶喝两碗,嘴里几乎烫起泡来。匆匆背了书包去追同学们,书包在屁股上敲得“呱呱”响,米汤在肚里也逛荡得“呱呱”响。肚子一阵怪痛,脑门上满是汗滴,而鞋壳里早不知钻进多少石粒子去,好不硌人!奔波七里地,到了神泉村,村街上人们才捧着大碗慢慢吃早饭呢!
午饭,大家都是带一块窝窝头。学校教工食堂的灶火上,砌一只小水缸,当作烤炉。学生将各自的窝窝头做个记号,半上午烤进去,中午各自认领出来,窝窝头已烤得焦黄喷香。——到六年级,“三年自然灾害”开始,全民大饥馑,大家就不再烤干粮了。一来怕丢失,二来不等烤制,早已下肚去了。
跑校读书,路上奔波是很苦的。春阳和煦,秋风凉爽,自然要好得多。严冬酷暑,备尝风霜。数九严寒,北风怒号,雪砂扑面,冷气彻骨。多数学生,只穿一件光身棉衣,我棉衣里边衬一件单衣,已经算得上贵族了。七里山路,寒风硬将棉衣吹透,感觉如同穿了一面筛子。同学们都冻得拱肩缩背,口鼻青紫。脚汗融了雪粉,一个个鞋帮裤脚上皆结着一层冰甲,吭啷有声。盛夏炎热,自不待言。最怕遇了暴雨冰雹,无可藏匿。山野茫茫,天地一色,暴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使人以为到了世界末日。若是遇了冰雹,更为可怕。大家一个个抱了脑袋,伏在地下不敢乱动。头上身上横遭锤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方止。终于熬过劫难,浑身疼痛,头上皆有三五七个大包。
正是由于屡遭风雨,我才向父亲提出雨鞋问题的,不料吃了他一顿训斥。从此我再不曾向他提出这类要求。淋雨嘛,浑身便那么落汤鸡似的;鞋破嘛,五个脚趾便那么伸在鞋外。神泉村有知道父亲大名的,常常指着我数落:
“这不是红崖底老六家小子?连雨鞋也没有?”
我不敢接言,慌慌地跑走。心中半是对父亲的怨愤,半是某种自发的豪情:
“老六家的小子怎么样?没有雨鞋又怎么样?总要让你们知道我!”
初读高学,班主任老师并不喜欢我。由于红崖底缺水,我又没有养成什么卫生习惯,经常不洗脸。老师一度时间称我是“不洗脸的老哥儿”。有一回,老师突然发了脾气,命令我们村没洗脸的学生通统回村去洗脸。大家赌了气,回村洗便回村洗!集体跑步回去,往返十四里山路,洗了一回脸。我们也太不卫生,老师惩罚学生也太过分了啊!
到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在全班考取了第一名。而且直到高小毕业,我始终牢牢地占据了这个位置。年龄比我大的同学们十分惊叹,大家从此换了一种眼光来看我。老师们也好生欣赏这个年龄最小的孩子,班主任老师在全班会议上以欣赏的口吻道:
“红崖底这位不洗脸的老哥儿,学习还真不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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