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外面在落雪。淡绿色纱罩的落地灯亮着,静静地站在两只沙发之间。我坐在它柔和的光圈里,心湖之底映现的却是几幅秋天明丽高洁、情深意远的图画。于是,我的神思飞逐心湖的浪花,逸出窗外的雪幕,在秋天的原野上驰骋,飞落在一辆正在奔驰的大客车里……
大客车载着三十来个人,是一个小小的集体——参加《回族文学史》编写工作座谈会的全体代表,由热情主人的安排,正出发向宁夏南部山区做一次旅游式的短期访问。也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车中人都分别来自滇池之滨、天山之麓、青海湖畔、天安门前、黄河两岸、甘南草原……五个民族的客人。座谈会是一个很强的引力场,把天南地北、民族各异的学者和诗人拽在一起,使他们从陌生的路人变为亲密的朋友,从在街上交臂而过变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了。经过几天的学术活动,待大家像被压缩空气般地装进这蓝色轿车的时候,彼此都已敞开了友谊的心扉。
把心扉敞得更大些吧,让友谊的暖泉更快地交流,让秋天明媚的阳光射进人们深邃的灵府,让轻柔的山风吹进车窗,吹皱心湖之水,让乡村丰年的禾草气息在心版上徘徊。
而在心版上逗留不去的却是珍惜这难得的聚晤之情。所以,纵然是长途驱车、风尘劳顿,车厢里依然谈笑盈耳、歌声时起。宁夏的满族女作家王湛和北京的回族副教授胡振华大概在继续交流他们的创作和研究吧,谈得那样认真,那样热烈;宁夏大学党委书记夏森与六十七岁高龄的《回族文学史》编写组组长王十仪副教授精神健旺地向客人们介绍沿途的风物;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群众艺术馆馆长周梦诗真像他的名字一样富于诗人气质,趁着酒兴,深情地唱起他拿手的“花儿”;坐在他身旁的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文联副主席孟丁山轻轻地和着。歌声似梦幻一般,把人们从汽车带到了遥远的莲花山上、博格达峰下。长驻春城的回族诗人马瑞麟,怎么会想到在万里以外的西北黄土高原上,竟会遇到我这个同龄的同行!我们并排坐着,像一对星,只是一颗明、一颗暗罢了,我们倾谈着彼此大致相同的经历,倾谈着过去和未来,倾谈着诗……一任汽车在秋天的塞原驰骋。
秋天,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曾为它唱过悲凉的曲调;多愁的诗人甚至叹息:“秋天,瘦了的影子,瘦了的田园。”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秋天,却完全是另一种面容:天,湛蓝湛蓝的,空灵高远,洁净无尘。我们伫立在和尚铺的十字路口,看高耸云外的六盘山已经脱下了绿色的罗衫,满山的黄花红叶却给它穿上了美丽的花棉袄。在同心的公路旁,扬水渠道把黄河之水哗哗地送上高原,滋润着干涸的山地。村舍边,堆砌着丰收禾垛,远看像是一朵朵金色的云。明洁、多彩、丰腴、宁静、和谐地交融在一起,是大好秋光赠给了车中游客欢快的情绪,还是游客的心旷神怡融进了迷人秋色?
可惜,我们在这迷人的秋色里来去匆匆,竟无暇多欣赏它,也没有来得及访问实行承包责任制后的六盘山下的乡亲。但从不时地擦车身而过的山民红扑扑的脸膛和脸上满足而悠闲的神情,也可以看出这个贫瘠山区境况的改善。泾源县的集市更为这种改善提供了生动的佐证。那里,农副产品琳琅满目,简直像一个庞大的土特产公司。在这露天的“公司”中,万头攒动,摩肩接踵。妇女的各色花衣和男人的蓝、青、咖啡色服装相间,构成一个色彩斑斓的海洋,而回民的白帽则是漂浮在水上的数不清的莲花。
彩色的海洋,白色的莲花,使我们十分感奋。同志们分别钻进“海洋”深处“游泳”去了,尤其是同行的回族同志,来到几乎是纯回民县的泾源(回民占全县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七,是全国回民比例最高的县),仿佛是回到了故乡一样亲切。西北民族学院的回族讲师谷少娣拉住一位白帽长髯的当地回族老汉,在集市上就亲热地交谈起来。他们只顾谈话不打紧,可忙坏了另一位回民胡振华,他急忙将照相机对准了这一对隔山隔水、素昧平生、偶然相遇的回族同胞,咔嚓一声,将这千载难逢、千金难买的珍贵镜头摄进了他的黑色皮匣,映上了他的彩色胶卷。于是,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为他成功地拍下这幅民族情的照片鼓起掌来。
这种民族情的画面,在旅游途中到处可见。我们从银川到达同心,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当天还要赶到固原住宿。但大家仍然兴致勃勃地登上立于荒原之上的古老而遐迩闻名的清真大寺。它雄伟壮观,悄然耸立在这古塬上已经五百年了。一九三六年,我党领导下的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在这里举行成立大会,升起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面民族区域自治政权的鲜艳旗帜。这也许是它从落成以来最光辉的一天吧。胡振华和宁夏大学回族教师丁生俊当然不肯放过眼前的好景,又在这里摄下了许多感人的镜头。蒙古族学者扎拉嘎和达斡尔姑娘齐勤,也分别在清真大寺前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由清真大寺东南望,是一座荒废了的城池。它的街道只有一面有房屋,那一面呢,有人说是地震陷落的,有人说是山洪冲毁的,众说纷纭,不可测。人称“半边城”。它原来是同心县城旧址,而今已杳无人迹,只剩下断垣残壁了,在夕阳照射下并不显得凄凉,倒能引起人们怀古的情思。因为,它是一个逝去了的时代的见证,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旧城狭窄低洼,地理条件不佳,于是,党和政府领导人民另辟蹊径,别建新城。这便是宏大而整齐的同心新县城。它位于清真大寺北面约二里。宽阔的沥青街道十字交叉,街的两旁,新楼和平房相间,街上行人车辆来往,店中各种货物满架,织成山城繁丽动人的景象。
而最动人的莫过于山区人们好客的情意了。尤因我们是《回族文学史》编写工作座谈会的代表,所到之处无不受到隆重的接待。真是:客里春风感友谊,杯中美酒祝深情。
然而,在同心的一次的最盛情的宴会却偏偏没有酒。亲爱的读者朋友,你感到奇怪吗?原来这是一次纯粹的回族宴会,而回族的传统风习是不喝酒的。手抓羊肉、油香、馓子……却显示了宴会的丰盛和它的民族风味。
丰盛的回族宴会流溢了当地人对远方客人的民族深情,但宁夏南部山区仍是我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黄河的水虽然扬上了高高的长山头,但暂时只能供给部分地区饮用和少数农田的灌溉;“十万”大山,依然泰半黄褐,少了林木。然而,我和同行的同志,还包括本地的山民,都深信山里的未来是绿色的,因为绿色象征希望。在秋天晴空的深处,已分明看见绿色的远影。我的世代贫困的山民同胞啊,让我们一道疾步上前去迎接这希望的绿色,这绿色的希望,并且为了迎接它而燃烧起我们的睿智和热情吧!
三天的秋日山区之行宛似一个快乐而美妙的梦,等到醒来的时候,秋光已去,同行的人们也已经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了。前两天,我接到马瑞麟寄自春城的远简,他们那里依旧是柳绿花红。而我们这里现在也是有花的,就是闪亮的冰花、晶莹的霜洁白的雪花。
此刻,窗外的雪花正飞舞不停。说也奇怪,它引起我的联想和深深怀念的竟是山里的秋天、朴讷而热诚的山民们,还有曾以因缘际会而同游六盘山、而今远在天涯的友人。什么时候啊,我能和他们再同游那现代化了的、富裕了的宁夏南部山区呢?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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