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山脉喻人,秦岭,一定是位爱漂亮的女子。
蛰伏了一冬后,她厌倦了灰绿的衣衫,要在上衣和裙子上,绣出姹紫嫣红。
秦岭的女红相当好,任何一位人间女子都无法企及。
早春二月,吹过面庞的风里,夹杂着丝丝寒意。出于对寒风的畏惧,人们选择了缩手缩脚,秦岭却不畏寒流,她仔仔细细地挑选出金黄的丝线,开始在群山上下飞针走线。这位美丽出尘的女子,敛神静气,仅仅晃动手腕和指尖,蜡梅、迎春、山茱萸、金钟、连翘、棣棠花……这些黄灿灿的花朵,便潮水般流泻出来,从山脚流向山顶,从一面山坡流向另一面山坡。一冬的干枯瘦寂,瞬间被流淌着的明黄点亮,其他色彩亦纷纷苏醒。
初战告捷。秦岭意犹未尽。不多久,她选择几种白色的丝线开始刺绣:玉兰花、忍冬、流苏、白鹃梅、四照花和梨花,树树如玉的洁白,会让人想起已经融化了的冬雪。我猜想,这是秦岭用它们来表达对片片雪花的留恋。
一周后,她换上了粉色丝线山桃花、杏花、樱桃花,开始绣前胸、绣后背;用贴梗海棠、垂丝海棠和辛夷等等花儿,绣领口、绣袖口、绣裙摆……片片粉红俨然轻纱鸿羽,在峰峦山脚,飘啊飘,摇啊摇。
这时的春光,若选一个词来形容,只能是:妩媚。
是的,妩媚,妩媚极了。
四月初,我抵达秦岭北麓的太平峪时,美女秦岭刚刚用紫荆花绣出了新衣裳。
这里的天然紫荆林占尽了天时地利。紫荆树棵棵高大茂盛,或鹤立于灌木,或并立于松柏,或孤悬于峭壁,流光溢彩,花意阑珊。
数千万亿紫红的花朵,密密匝匝,挤挤挨挨地从树干枝头上冒出来,嘤嗡成片片紫海,腾紫雾,驾浮云,在山梁上缠绵。有那么一刻,我竟然觉得“日照香炉生紫烟”,说的就是眼前的场景。
置身其中,犹如行走在画里。
这个季节,秦岭的底色已然嫩绿如水,这清新的底色很好地映衬了树树紫红。远观,那嫩绿与紫红波浪形排列、镶嵌或相拥,曼妙而含蓄,层林尽染。那紫红,也绝非一种颜色,是紫里掺了粉或是掺了白的色系,云蒸霞蔚般热烈,粉荷敷面般俏丽。暗自庆幸,在秦岭最好的花季,我赶上了最热烈的绽放。再有一周的光景,明媚的花朵会一一黯淡消隐,最终从枝头飘落,换上树树新绿。
我是穿着与紫荆花同色的衣裙进入这片花海的,漫天的鸟鸣,从紫荆花间滴落,洒满我的全身。风儿轻轻摇晃着紫荆花,像摇动无数欢乐的小手。紫荆树的叶子尚未现身,绽放的花朵,也并非五瓣花、六瓣花等传统意义上的圆形花朵。
紫荆为每朵花设计了五枚花瓣:两枚翼瓣、一枚旗瓣、两枚龙骨瓣。花朵左右对称,明显地分成上下两个阵营,上面的三枚花瓣两大一小。最大的两枚翼瓣向后反折,如一对翅膀。中间的旗瓣最小,上面布有紫红与白色交织的斑纹,这斑纹是紫荆花给来访昆虫指路的旗帜——从这里进入花朵,一定有好吃的呢,下面的两枚龙骨瓣,似微微合拢的双手,将花蕊包裹其中。
整朵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翩翩然飞舞的蝴蝶。相似者相惜吧,蝴蝶、蜜蜂踏香而来,它们成群结队,触手可及。紫荆花捧出花蜜,蜂蝶帮助紫荆花授粉,互惠互利间,紫荆树完成了香火传递之大业。
最喜紫荆树老干着新花。每每看到老干粗砺的树皮上,突然间挤出一簇簇柔嫩的花朵,心底便乒乒乓乓蹦出“老当益壮”“返老还童”“鹤发童颜”等字眼。
紫红的蝴蝶成群结队地簇拥在树干和枝条上,可不就是紫荆树的俗名“满条红”嘛,姿态热烈而豪爽,亦如正在噼噼啪啪燃烧的美丽炮仗。
行走在紫荆林里,伴随着清泠泠的水声,我能听见蝴蝶振翅、蜜蜂欢唱、鸟儿们叽叽喳喳,还有紫荆树间温润细碎的声响。这是动植物间充满激情的合欢,也是我喜爱山林的理由。大自然从来不会仅有单一物种的狂欢。
漫步太平峪,五步一景,十步一重天。这里的八瀑十八潭,也是中国北方独一无二的自然景观。难怪隋唐时期皇家选此地建立了太平宫。古老的紫荆林吸引了人类的视线,也牵拽了人类变迁的脚步。
作为一种植物,紫荆树能让亲兄弟不再分家,并让所有看到它的人瞬间忆起故园与亲情,紫荆树对自己的能力一定相当满意。
据南朝吴均《续齐谐记·紫荆树》载,南朝时,京兆田真三兄弟分家,当财产大都分置妥当后,才发现屋前的一株枝繁叶茂的紫荆树没有归属。当晚,兄弟三人商议明日砍树锯为三截,每人三分其一。谁知翌日清晨,三兄弟打开房门后却发现,这株紫荆树一夜间竟然树叶落尽,似已枯死。田真见状心疼不已,遂对两个弟弟感慨道: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他的弟弟们见状也大为感动,决意不再分家。本是同根生,一荣倶荣,屋前的紫荆树竟慢慢复苏,此后长势异常茂盛。
紫荆的故园亲情意象从此定格。人类原本从森林中走出,与草木间有着天然相通的灵犀,这是一种流淌在人类血液里的木质情感。
“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花落辞故枝,风回返无处。骨肉恩书重,漂泊难相遇。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大诗人杜甫44岁撰写这首《得舍弟消息》时,被贬为华州参军。时值安史之乱,诗人告别家人弟兄,在去往华州的路上,他看到了在风中盛开复又飘零的紫荆花,看到了乱世里老百姓的苦与痛,于是把自己的担忧和深沉的故园兄弟情都写进紫荆花里。“沙晚鹡鴒寒,风吹紫荆树。忍泪独含情,江湖春欲暮。”宋朝文天祥写的《弟第一百五十三》与杜甫的紫荆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杜甫兄弟躲避战乱,文家兄弟却要直面战争。风吹紫荆树,一样的苍凉悲戚……
爬上崎岖的山道,一棵高大的紫荆树赫然兀立于半山坡上。
这株紫荆太过出众,身高几乎超过了十层楼房。近前,我伸展双臂去拥抱,并不能合围,目测其胸径至少有两米。据我的一位同事讲,去年,中国林科院林业研究所的顾万春研究员考察中国野生紫荆时,走遍了我国的名山大川,最后,在秦岭北麓发现了这株巨紫荆。
这株800岁的紫荆,霎时惊艳了植物专家,吃惊之余,他给这株紫荆树冠名为中国野生“紫荆王”。专家说,紫荆树一般生长在海拔900米到1400米之间,多为小乔木或者灌木,能够长这么高大,实在是太罕见了。
自古亦有“天下紫荆,源系太平”之说。在偌大的秦岭,紫荆林也仅集中在秦岭的太平峪。在崇尚美学的唐代,祖籍西安的诗人韦应物面对开花的紫荆树写下了名诗:“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见紫荆花紧紧相拥,不离不弃,诗人亦款款深情:久违的故人啊,是否别来无恙?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这里的紫荆林当年看着诗人远离家乡长安踽踽远行,如今,似用漫山遍野的紫“手绢”,等候诗人归来。
我徘徊在紫荆王的树冠下,馥郁伴着阳光穿花而来。山风轻轻地吹,带走了脸上的疲倦,吹散了心底的浮躁,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适得其所。
仰头,树冠嫣然红透,枝条凌空舒袖,火焰般璀璨,紫气盈天。
在湛蓝天空的幕布上,这株巨紫荆,是美的标本,是美女秦岭头发上的紫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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