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忘却的,除了毕业时的分离,就是和外婆的分别。
和外婆分别已经两年了。前年,离万家璀璨的大年夜还有十天的时候,外婆溘然长逝。这并非没有预告,在离开之前的两天,外婆朦朦胧胧的陷入昏迷,不时醒来感受痛楚。妈妈守护在外婆的身旁,给她擦身体,外婆那天突然睁开眼,对妈妈说,我看到你爸爸带我上山去了。上山就是上坟,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后。
外婆的一生,颇多坎坷。她出生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那几年,成长时期历经了共和国的贫困与饥饿。本来,外婆跟她爸爸一起生活。后来在三年困难时期,爸爸带的孩子除了外婆外都饿死了。外婆的爸爸于是将她带给外婆妈妈抚养,外婆于是才多活了几十年。外婆的两个妹妹都嫁到了城里,过上了相对富足的日子。只有外婆,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还在农村,我也想不明白她图啥。
我实在不愿意称那个老头子为外公,他穷,他固执,他霸道,他把外婆的一生害惨了!外婆育有三个子女,两女一儿,最大的是我妈,第二的是我舅。我舅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一把黄土埋在我外婆的菜园里。怎么死的我不想再说了,只是有一点,在我舅快死的前一个礼拜,我舅突然喊人叫我外公来,对他说,你是个畜生。
我不喜欢我外公,我喜欢我外婆。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过年的时候我要把外婆接到我家去过年。这时候,我姨就问了,那外公了?我毅然摇头,不要。转头,我姨就问我表弟,那你要外公吗?我弟那时才五岁,也大大地摇头,不要,我也要外婆。外婆是世界上那个称作本质的善的本体,是在天堂拥有一颗星的人。
外婆个子不高,有点胖,质朴讷言。她身体不好,所以经常在家待着,早晨的时候在家择菜、洗衣服,下午的时候,有时候去教会堂祷告,有时候小眯一会儿,有时候在家叠衣服。她没有钱,是国家扶持的低保户,可是她还喜欢藏私房钱。她藏的私房钱一般是不给自己用的,会包给我和表弟作压岁钱,会在我妈身体不好的时候给她买补身体的营养品。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外婆藏了多少私房钱。那年,外公食道癌住院,外婆拿出了自己一辈子的私房钱,八千。八千救了外公的命,却救不了她自己的命。
外婆确诊肝癌是猝不及防的事。一下子,医生就告诉她是肝癌,一下子,医生又宣布了她活不过三个月。生的惊喜能让所有人疯魔,那死的打击也能让一个人一瞬间凋零。外婆的眼神,突然的空洞,彷佛她已经死去,面对的是茫茫的宇宙和洞寂的黑夜,没有生的脸色。在家等死的日子,她日日夜夜盼活人过来,来了人,她涕零请求来人帮他叫叫医生。我们那有个赤脚医生叫方医生,每每方医生给她挂蛋白质,她总拉着方医生救救她、救救她,方医生心术仁慈,说没事的、不会死的,她还不放,拉着方医生说救救她、救救她,给她开刀吧……
外婆等不到开刀的机会,没过多久就等来了彻夜难眠的疼痛。她疼,她哭,她在劫难逃。她很早就卧床不起,幽闭的小房间里摆满了被子、装衣服的箱子,没过多久这些东西都陪着外婆烧掉了。这时候它们还摆在那,陪着外婆眺望窗户外的车水马龙。临近的日子,外婆经常昏迷,可听觉还是灵敏的,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关注谁来看她了。来了亲戚,她先是求救救她、带她去开刀。这当然不可以,亲戚只是说些宽慰的话,她没听,只是哭。亲戚不忍心,走了,外婆对她说,我死了会保佑你的。
外婆死的很快,是疼死的。那天,外公和阿姨在商量,外婆疼的那么受罪,去求医生开个药给安乐死吧。还没去,当天晚上外婆就咽气了。
死人是完全没有尊严的,穷人死了,更不会有敬挽的肃穆。一切草草,草草收拾,草草散伙,然后安睡在长满油菜花的田头。那天,风大、雨急,像极了外婆在哭、在和我们告别,我在那天也相信,外婆上了天堂。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秘密,我要等我死的时候再问我最爱的外婆,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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