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庭 石凳上做梦 三位一体 四世同堂之族 在草地上午餐 印象派的起源
湖面上停着些画舫 一艘 坐着小王和小赵 另一艘 昆生和丽媛 鱼戏莲叶北
有人空地上舞剑 有人唱花灯 有人在柳树下梳头 有人形单影支 独立
有人成群结党 社交 有人把脚放入湖水 有人用神仙的声音问:
“是哪里的缅桂花开 这么香?”
一个被阳光收罗的大家庭 植物是家什 人是家长 活着的 都是亲属
蛇伸出头来 吃些零食 鸟跳下来 与人争光 抢地盘 比高低 鱼戏莲叶西
各族昆虫 明目张胆 打开翅膀 拱出甲壳 开始户外活动
磨磨蹭蹭 路过桌子 茶杯 手表 金戒指 新大陆 令爬行者眼界大开
会被正在捕风捉影的蜻蜓 戳着鼻梁 会被盲动的小飞虫 一头撞上眼睛
会被树枝 揪住头发 会身不由己 被阳光驱赶着 从热点向冷门转移
黑色会计师 在石拱桥上 突然发现 世界的背景材料 不是金属 而是
天空 水 阳光 大地 植物 中年人 象骆驼出了沙漠 眼睛潮湿
裙子们 举着几个女学生 匆匆穿过 绿杨荫里白沙堤 在夹竹桃和仙人掌那边
桃花潭水 深千尺 同学目前的作业 是把手伸进水中 摸一下 金鱼
托着荷花的 刺 老儿子 在六角亭里遇见了父亲 子曰:
“刚刚 在西园 看见竹笋”
这些是买了门票在里面的,还有不买门票的,就围着翠湖外围的水泥栏杆活动,往往是栏杆上坐满吊着两条腿的闲人,有的向外,对着行人和汽车;有的朝里,对着湖上的游船和对岸的柳树,有的里外各吊一条腿,头对头讲话。也有技艺高超的,巴掌宽的栏杆,他有本事躺在上面睡觉,一颗头支在做成栏杆柱上,手背垫着当作枕头。栏杆下面,到处是卖小吃的,煮花生啦、五香鸡蛋啦、越南春卷啦、腌萝卜、烤红薯、蒸荞糕啦,还有摆象棋子赌博的、摆几个石膏做的小玩艺,交一块钱,发给你十个圈,套中哪个奖哪个的、画肖像的、剪纸的、做彩色小糖人的、做棉花糖的、爆玉米花的、耍猴的、卖艺的、捶背捏腰的盲人、算命的盲人、乞讨的人、样样都要伸头去看的人。正二八经的人也有,不三不四的人也有,都围着翠湖打转。
凡此种种,在别处必被视为有碍市容观瞻,必被视为庸俗无聊、视为小市民的低级趣味,视为精神污染,严重时,还要成为革命的对象。但在翠湖这个大圈子里,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大暴露在光天化日底下,似乎这里是一个世俗的大教堂,那湖中间供着一个俗不可耐的神,它的吸引力不是引领人向上升面而是向下沉,它的面目不是严肃正经,而是轻松解放。它的圣经在自然界的山水花鸟风花雪月之间、在人之常情、人之常态、人之常欲之间,在人生的被文化的正统压制着的下流卑俗之间。发现它不消仰视,扭歪脖子;不需修炼到来世,只需要从一小市民的视角就可以看见。但这个神没有神位,在花名册上找不到它的名字,所以也不是像进了教堂寺庙那样谁都可以见得到的,有些人眼睛上一辈子蒙着亚麻布,他们可以想象那些天上的神,外国的神,但他们永远看不见就在眼皮底下的灶神。(在中国的正统文化中,世俗的神其实一直是偷偷摸摸,东躲西藏,时不时要人人喊打的。)白天,满园慵慵懒懒,熙熙融融、其乐无穷,肤浅到只消再剥掉一层,就是赤裸裸的地步。但到了某个时辰,满园的庸人纷纷起来,摇身一变,恢复了身份,戴上了面具。穿外衣、穿袜子、穿鞋,用餐巾纸把皮鞋头上的冰淇淋汁揩掉,搞亮;收拾东西,整理头发、揩嘴,抹些口红、拉平衣服,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碎草……检点完毕,遗下满地的快餐饭盒、苹果皮、香蕉皮、瓜子皮、话梅核、糖纸、酸腌菜根、花生壳、板栗壳、鹌鹑蛋壳、瓶瓶、易拉罐、口痰、鼻涕、小便、牙签、吃剩下的烧豆腐、烧洋芋、烤鸡翅膀、羊肉串、炸带鱼……好像这一切从未与他们“火红的年华”发生过任何关系,个个迈着君子的步子、官员的步子、大家闺秀的步子,领班、绅士、老板、教授、副高、工人阶级、公社社员、无产者……的步子,一脸的庄重,一身的板扎、跨出去,好像外面正只着一个巨大的照相机,而他们都是某个会议的成员,现在,是集体合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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