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诺的父亲长得很精悍,戴着一顶毡帽。他以前是马锅头,赶着六匹马,为合作社运输物资到丽江等地。他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他的汉语南腔北调,有的话显然是从公社里学会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干部的政策水平”“三中全会以来”,普米语里没有这种话,他讲这个意思的时候,必得用汉语,所以他的话语很乱,普米话夹杂着汉语、彝语,很难听懂,他的每一句话都要加上一个语助词“嗷”,像是语句之间的逗号。他讲了最近发生的一台事:普米家的传统是本族人之间互相帮助,尤其是生活好的人家要帮助生活困难的。果流的三家普米,有一家的儿子,嗷,拉敏,嗷,鲁诺的弟弟介绍他去学开车,嗷,结果在一个悬崖上把车开翻了,嗷,车往山沟里滚下去的时候,嗷,教车的师傅本来可以跳车的,嗷,但看拉敏年轻轻去死就不忍心,嗷,陪着他算了,嗷,就没有跳下去,嗷,车落地后,嗷,师傅好好呢,嗷,没死,嗷,师傅说,嗷,你给活着呢?嗷,拉敏说,嗷,活着呢。嗷,就为了这件事,嗷,拉敏的父母不高兴,嗷,说是都怪鲁诺的弟弟去鼓动他开车,嗷,与鲁诺的父亲吵了一架,嗷……他讲完了这件事,又开始讲另一件事,他开始讲的时候,妇女为支在火塘上的锅添了水,他把这件事情讲完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滚起来了。我看见鲁诺父亲的旁边坐着一个戴兽毛帽子的老者,他老得满脸盘根错节。鲁诺告诉,这位老者是一位普米族的史诗的吟唱者,冲格萨歌手那久迪基,他终年在普米族的村寨中云游,受到高度的爱戴和尊重。他在普米家里,必在火塘边最靠近神龛的位置就坐。他想唱歌就唱歌,想喝酒就喝酒,想说话就说话,想睡觉就睡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有一双狡黠而智慧的眼睛。
据学者考证,普米族的祖先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古代白狼王国的后裔。但那是书上说的。历史的蛛丝马迹只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出来。普米人显然与他们的彝族邻居不同,他们可能已经做了上百年的邻居,但依然不同。在果流,彝族家都用木头削成的汤勺喝汤,这种汤勺的好处是滚烫的汤一舀进去,马上就不烫了。但在普米家里,你永远找不到这种汤勺,这个小小的细节是鲁诺告诉我的,他如果不多嘴,我永远不会知道。民俗学的粗糙在于它只注意世界的那些大的方面,宗教啦,语言啦而忽略像汤勺这样的东西。我看见鲁诺家的香案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大海螺,在他父亲的毯子上又看见一个,在另一家普米家也看见一个海螺,他家的一个儿子是当喇嘛的。我只是看见了海螺,我没有问。晚餐的时候,举行了一系列的仪式,使晚餐隆重庄严,不能吃过就忘。先是几个男子吹响了白海螺,我没有问,是吹海螺的人告诉,吹响海螺是为了向山神报告,有客人来到了。之后那久迪基老人开始对着火塘前面的神龛念念有词,并把各种食物祭献在神龛下,他念念有词的表情一点游戏、走过场的成分都没有,他肯定感觉到某种东西。之后,又把煮熟了的公鸡的头取下来,看鸡骨卦,结果是,我们的到来是大吉大利。又请我为他们点燃一盏神龛前的酥油灯,从我点的灯那久迪基老人看出了我生命的某些秘密,他告诉了我,他的话充满智慧。我看见一整个晚上,冲格萨歌手那久迪基、鲁诺的父亲、鲁诺的弟弟次点、鲁诺以及其他人,都是盘腿而坐,像释加牟尼那样盘腿而坐。这种坐法说得重要些,就是瑜珈,但在这里,这只是一种平常的坐姿。在这个家里,火塘从土地里升起来,神龛又高踞于火塘之上,造成了一种升华的形势,世俗与神圣,这简单朴素的形势被哲学家讨论了几千年,写了无数的书,在这里,不过是在大地上挖一个坑,燃起火,用石头砌了一个比火塘更高的台而已,最基本的象征,暗暗地影响着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宗教是日常生活,是它的器皿、形式,而不是装模作样的寺院里的香火,也不是一本正经的教科书。普米人信奉喇嘛教,这信仰提升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宗教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特殊的色彩,复杂的仪式和器皿。为宗教生活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必须比周围的人具备更高的生活质量。他们的屋顶上挂着经幡,屋里建了神龛,他们不能到山上随便砍树,甚至不能打猎,到一定的日子,他们必到斯布炯神山去祭祀……这不仅仅是一种风俗,它同时意味着更多的开支,更辛勤的劳作,更多的智慧,更复杂讲究、丰富多彩和节制的生活形式。在鲁诺家,除了从大地上升起来的火塘,还有比火塘更高的神龛除了火塘、明子发出的光芒,还有供在神龛前面的酥油灯发出的光芒;除了饮水的瓢,还有用来与神祗联络的海螺;光被从日常的照明,升华到神性的照明,从具体升华为象征;食物从张口就吃上升到与神明共享,从占有上升为感激……在黑夜中,他家的光有四个来源,火塘,汽灯,外出用的手电筒、照在神龛上的酥油灯。他家墙上挂的图片除了乡村通常的领袖像、过时的明星像,还有宗教上的图像。因为要打坐,他们的家铺着地毯。他们有梯田10多亩,坡地20多亩,广种薄收,收获的主要是包谷、土豆、荞、蚕豆等。农忙的时候,邻居会来帮助他们种地,他们也帮助别人。他们安居乐业,他们的家靠着一座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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