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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葡萄

时间:  2024-11-02   阅读:    作者:  于坚

  茨中,在云南迪庆州的德钦县,澜沧江在切开横断山脉一带时,停了一下或者跳起来一下的某个地点,如果不是此地出现了村庄的话,你永远找不到这个地方。那红色河流两岸的悬崖绝壁到这里忽然消失,地势变得稍微平缓开阔了一些,出现了一个狭长坡地,出现了森林,岩石下流出来两处清洁的泉水,水势平缓的一处叫做“黑石头里面出来的水”,水势汹涌澎湃的那处叫做“那个村涌出的水”。人们乘虚而入,在此地建筑了村庄,开垦出田地,种荞麦、玉米以及各种各样的果树。如今有六百多人住在这里,有藏族、纳西族、怒族、汉族、傈僳族、彝族、白族。房屋错落,炊烟袅袅、鸟在正午啼鸣、马站在篱笆背后嚼草、糊满干泥巴的木犁挂在土墙上、旁边还挂着玉米和辣椒、水磨房架设在泉水之上,水磨日夜旋转。这村庄中最响的声音来自澜沧江,其次是山泉。狗还没有适应外来的客人,一有动静,就一起吼叫起来。这一切环绕着一座白色的教堂。在迪庆州,有喇嘛教的白色玛尼堆的村庄比比皆是,有教堂的村庄却是奇迹,自从这教堂竖立起来以后,路过茨中的人总是要驻足张望一阵,才继续赶路。关于这教堂的故事、谣言、传说,在距离它数十公里的地区都可以听到。直到今天,茨中以外的无数村庄依旧没有星期日,而在茨中,农民们早已习惯在星期日休息,去教堂祷告。平日里,教堂的大门总是关着,村子里最安静的建筑,但一到星期日,整个村庄鸦雀无声了,它却热闹起来,传出唱赞美诗的歌声。这教堂出产葡萄酒,味道不算纯正,但在以喝青稞酒为主的德钦县,也是奇货可居了。从教堂的钟楼可以望见一个占地不到半亩的葡萄园,虽然只有16架葡萄,但在采摘的季节,也要有七八个人才忙得过来,其景象也可以说是丰收了。

  茨中教堂现在的主管是吴公底,出生于1949年,藏族,出生第八天就接受了洗礼。他的教名是法国神甫取的,叫奥斯汀。目前教堂里没有常驻的神甫,他主持教堂的日常活动,领着大家唱赞美诗。葡萄园里的葡萄,他每年以一块钱一公斤的价格全部买下来,酿成葡萄酒,可以装五六个大缸。他只知道葡萄酒的酿制技术是传教士传下来的,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失传了三十多年,1997年8月,来自澜沧江上游地区盐井的一个教堂的藏族嫫嫫安妮重新把酿酒的技术传授给他。

  葡萄酒在此地出现是非同寻常的,此地传统的饮料中从来没有葡萄酒这种东西。100多年前,人们点着酥油灯在教堂的酒窖里中第一次将它从木桶里倒出来的时候,是为了向新近到来的上帝老爷祈祷。此事的非同寻常还在于,这些葡萄乃是来自法国的塞纳河谷,随着神甫先生的行囊越过无数的高山大河,才被种植在澜沧江河谷的葡萄园里,在八月或九月的某个下午从黑暗里流出来成为葡萄酒的。1866年,来自法国的神甫顾尔德(J.B.Goutelle)带着圣经和葡萄籽越过喜马拉雅山脉的边缘,抵达澜沧江峡谷,在距离今日茨中约15公里的茨姑建立了教堂。此行,说得短些,也不过是百把个字就可以表达,但如果细究起来,就说来话长了。即使在今天,此行,也不会比当年轻松多少。交通固然比十九世纪发达了许多,但大地并没有改变,高山依旧,依旧分布在从2000米左右直到6000米以上的海拔之间,终年积雪,翻越其中的任何一座都是对生命的考验。河流依旧,汹涌澎湃,没有岸,两边是绝壁,依旧泾渭分明,澜沧江是红色的,怒江是黑青色的,河流上虽然出现了一些桥,但大多数地区,两岸之间,依然可以见到当地的居民双手拉紧钢丝甚至是藤子编成的溜索,一耸身,在激流上飞腾起来。1894年到过茨姑附近的真朴(此地距离茨姑只有20多公里)的法国探险家亨利·奥尔良是如此描写他越过澜沧江的:“绳桥(溜索)下,水流汹涌澎湃,绳桥一共有两根绳子,一个绳子向河的一方倾斜,我跟一个当地的基督徒绑在一起,面对面地系到皮带上悬到空中,大家的双腿也互相交错,我们被推了出去。我看着水面,晕玄害怕的感觉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想到过河是如此容易,毫不费劲就到达了对岸。”现在沿着澜沧江开辟的道路可以通车,但只不过是在昔日的马帮驿道的基础上扩宽了一些,人们就把它叫做公路,并且开着手扶拖拉机跑来跑去了。真是胆大妄为,在这道路上行使的意思只有两种,要么翻下深渊里去,要么不翻。当我沿这条也许是前法国神父曾经步行过的道路的一部分乘车行走时,我确实对此行有些后悔。在昆明,天主教会的朋友就告诉我“那道路太可怕了,不是开玩笑的。洪流滚滚啊,随时会翻下去,我一路上心里都在说,完了,完了,下一个弯就要翻下去了。当时我去的时候还是旱季,现在更去不得啦,下雨,随时会塌方。”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离开昆明九百多公里,正悬挂在澜沧江东岸的绝壁上开出来的毛路上,命运掌握在司机的手心里,窗外就是红色的峡谷和急流,惊心动魄,洪水火焰般地燃烧着,犹如成千上万的手在抓扯着某种已经百孔千疮但依然奋力要挣扎前进的东西。偶尔可以看见一些巨大的石块从对面的悬崖上滚下来,在急流上砸出一个小坑,立即陷了进去。伸出头去也看不到路面,轮子把路完全占用了。它只要稍微崴出去一点,我们就马上翻下去。也许昔日传教士们途经这些险路的的时候,并不怎么担心,世界就是如此,无非是大海、高山、河流和野兽,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有脚就行。但来自汽车时代的人却害怕得要死,这样的道路实在太可怕了,不是有脚就可以来到的,需要有身体以外的东西,比如对上帝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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