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家致富20年,他家再次成为被故乡嫉妒的大户,三个儿子个个起了大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他自己和大儿子住在一起。房子非常大,新盖的水泥楼房,十多个房间,足可以住两个班的人。我们到的时候,他家住着五六个工人,是来治理滑坡的工程队。还住着一个电视小组,是来采访他的。就这样,也还有房间让我们住下。故乡依然不尊重他,同辈人冷冷地看着这个老头,他们也许依旧害怕这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他们牢记他的历史,那是羞辱这位老人的最后一点小尾巴。故乡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老头有什么希奇的,开泥巴面包车的小司机问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找他”?尊重他的人是外面的人,电视台、报纸、记者、作家,外国人士,他声名远扬。有一年,这个小渡口甚至来了美国人,他们出美圆请谭老大造一张宣统年间流行于长江上的船,他是这河流上最后一个会造那种船的人。他把船叫做牲口,那牲口的音容笑貌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开工的时候,他当场告诉木匠到哪里备料,要什么料,什么地方要下多长的料,好像脑袋里装着一张船的图纸软盘。花了四个月,他造了一张当时长江上最漂亮的木船。他说起那船的时候,眼睛盯着某处,好像那牲口就在面前嚼草。官渡镇因为他而荣耀,但在此地,他只是低头干自家的活计,电视台那些长发披肩奇装异服的男女夸张地扛着机器穿过故乡前往他家的时候,大家都装作没有看见。但他并不高兴,他不需要外面的人尊重他,他要的是他的故乡尊重他。他就像一个被流放在自己故乡的民间的屈原,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勤劳能干,成就突出,但是不被尊重。被流放在自己的故乡,并不只是圣人、先知的命运,也是谭帮五,一个农民的命运,只是他们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得像屈原说的那么严重。在官渡,我们经常听到村民在抱怨这样,抱怨那样,什么钱给的不够啦,泥巴路为什么不修成水泥路啦,码头怎么远啦,过去如何如何啦……但谭帮五从不抱怨,他说,无论怎样,他也一样要过得好,劳改的时候我还不是一样过得好。他甚至感谢那次劳改,那时候我太狂了,总有一天要出事情,一劳改么,就老实了噻。他说。他告诉我,“过了年我要做一条船留给儿子,一条宣统年间的木帆船,这个船是什么样子,长江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才造得出来”。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他说,下次来的时候,要亲自划着他的船领我们去走三峡,支个火锅,搞些酒菜,把那些石头的名字和故事一个个说给我们。(两个月后,老章和孙敏再去拜望谭爷的时候,他已经搭了一个棚子和儿子、小工搬到长江边住着,一条长16米的木船架子已经搭起来,他要花半年时间来做这条船。)
聊到深夜,谭爷眼睛发亮,叫孙子把门关严,给我们唱起纤夫号子,他领,儿子和:“老仙是在灵丹镇哪/嗨约哈约/看开世上的女和男/嗨约哈约/有的你行恶不行善哪/嗨约哈约/造的罪恶堆如山/嗨约哈约/老仙特地来把教参哪/嗨约哈约/天空里降下一只船/嗨约哈约/沉香木儿做船板哪/嗨约哈约/梭罗树儿立为杆/嗨约哈约……”他声音低沉、谙哑、缓慢,像是船正走着上水。没有任何表演,当着别人开口唱歌而不表演的人恐怕不多,他就是工作时的那种声音,像水一样没有感情,只是哼出来,那河流就他的身体里,心灵中。我深深感动,我听过那么多的歌曲,歌颂祖国这样,歌颂民族那样,但我从未像这个夜晚在谭爷的长江号子里那样感受到类似俄罗斯人在伏尔加河船夫曲中感受到的东西。大音希声,并不是没有声音,只是不被听见。老人累了,回房歇下。我睡不着,独自来到外面的黑夜里站着,这一路,长江流域一直被大雾笼罩,但这个夜晚雾散开了,月明星稀,峡谷黑暗,轮廓混沌,长江闪闪发光,犹如巨人怀抱着的宝剑,白日韬光养晦,夜深人静,才露出真光,看不出它的动静,似乎对自己的流向产生了怀疑。远处,大坝正夜以继日地施工,下面的一切将被永远改变。屈原、李白、杜甫们的长江早已经进入文字,从宣纸进入铜板纸,即使成为记忆,越来越无法得到自然界的证实,但还是会被输入计算机储存起来,束之高阁。现代主义的长江高歌猛进,得到今天和未来的全面支持。我所忧虑的是,什么都跟着那水库浮了上来,沈于黑暗江底的只是那些最基础的部分。算起来,它们才是一切之本,那些古老的巨石、河滩、河床、船只、栈道、暗礁、那些与河流相依为命的身体,那个叫做谭帮五的老江湖、他的号子、智慧以及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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