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洞庭而下江”,我们沿着屈原流放的道路前往洞庭。我第一次经过长江的时候是七月,洪水汤汤。这次是枯水季节,很多东西露了出来,洞庭湖的底也露出来一大片,这湖泊是长江的膀胱之一,命运与长江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下榻的旅馆就在岳阳楼旁,大雾茫茫,只见岳阳楼,不见洞庭湖,我在公园外面张望了一阵,没有进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我背得滚瓜烂熟,梦里来过多次。“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范仲淹自信得很,“得无异乎”,他自信长江、洞庭湖就是永恒,就是“大道”。“得无异乎”,他是从过去、从自然推想未来的诗人,他承接的是从庄子屈原开始的那个传统,“道法自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得无异乎”?我也算诗人一个,而我担心的却是这个“异”,他看见的是1045年的洞庭湖,958年后,一本湖南出版的旅游手册告诉我“这个湖的面积已经消失了一半”。我没有上楼,岳阳楼是我的一个遥远的梦。我可以继续去想象“春和景明/波浪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兰汀/郁郁青青”。我们离开岳阳沿着洞庭湖前往君山,一路上很难看见洞庭湖,它只是偶尔露出一个角,被各式各样的建筑工地挡住了,都是正在开挖、刚刚运来、盖了一半、即将封顶之类的情况。其间有一条路可以直接开着车穿越洞庭湖进入君山,李白说,“丹青画出是君山”,它不是一个岛么?原来因为枯水季节,湖水回落,湖底露了出来。人们修了一条水泥路,洪水时节,这条路就淹没,枯水时节,就可以开车进去。我颇觉无趣,我一直以为君山是个只可以乘船去的地方。汽车终于离开了岸、离开了正在成为建筑工地的湖边,进入了没有水的洞庭湖,进入了那个古代的老底。那是无边无际的海草地,棕黄色,忧郁、苍茫、混沌,飘着一群群白雾,仿佛有幽灵在漫游。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的湖泊,就是只剩一个老底,也可以感觉到造物主的力量,“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这倒不一定必须是“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这是冬天,水会回来,一切都会回来,我不再杞人忧天。灰蒙蒙的草甸深处,有几个渔父在竭泽而渔,我们沿着一道干堤走过去看,渔夫们利用湖里面剩下的一些水,围堰挖沟,在里面养鱼,现在开始捕捞了。他们腰上栓着干电池,穿著黑胶皮裤子,湖沟被搅成一潭泥水,无数巴掌大的鱼或曳尾于泥途,或举着嘴吸气,渔父们一放电,那些鱼就纷纷倒下,翻起白肚皮来。渔夫们排成一列,齐步前进,像扫雷的工兵,那些鱼没有一个能漏网的,电鱼可不会像手逮那样犹豫,琢磨,一个也不放过。我想,这种情景在千年前一定也曾经被楚人庄子屈原撞见过,那时代当然没有电,但捕鱼这件事应该是一样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是一样的,洞庭湖确实也还没有荒唐到可以兼得熊掌的地步。我后来听说,当地已经退湖还田,湖面的面积正在大片地恢复,人们还是醒悟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渔父们默默地干活,鱼装满一筐,就挑到岸上去,倒在水泥堤坝上。鱼在水泥地上蹦跳,比在泥巴地上蹦哒看起来残忍多了,我感觉。他们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来买鱼的,我们本来不是来买鱼,是来看洞庭湖的。看见鱼,我们忘记了来此的目的,既然可以兼得熊掌,何乐而不为。一人说,可以拿到饭馆做,加工费很便宜的,客喜而笑。鱼有,鲫鱼、鲤鱼、鲢鱼、“弯丝”。还有一种黄色花纹鱼,是什么鱼?用湖南话答道,黄腊丁。一种我从未听说过的鱼。
君山是一个中国诗歌经常提起的岛,我以前对它的想象就是像高更写的塔希提岛那样的地方,我曾经在一本日记的插图里面看到这个岛的情景,一个山鬼“被薜荔兮戴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这种景象与我青少年时代所见的云南是吻合的,我当然不会想到岛上还有土著什么的,但“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总是还在的吧。进入君山,看不出这是一个岛,到处是建筑物,里面香烟缭绕,供着神像,而且还在扩大建筑规模。庙宇里的香很有特点,做成螺旋形,挂在梁上,香烟袅袅而升,是这个岛上的不同凡响之处。有一个穿著统一的公园制服的少女手里拿着一个龟,说是摸了它的头就如何有福且长寿,就凑近来叫我摸,我摸了摸它的腹部,就要收钱,说是三块钱摸一次。以后就不敢再随便乱摸。导游指着几株有黑色斑点的竹子说,这就是主席诗词“斑竹一枝千滴泪”说的斑竹,我伸手就想摸,又忍住了。一个水泥岛,有些夹杂在干巴巴的导游辞里面的典故而已,说得太多了,我反而觉得空空如也,倒不如刚才在没有水的湖底,我觉得几乎就要撞见披头行吟的屈原或者曳尾泥途的庄子,我甚至听出来《离骚》用的就是用这些渔父的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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