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号凌晨1点多,汶川县映秀镇阿坝铝厂码头的上空再次被雷电撕开,暴雨像箭一样射向大地,射向驻扎在江边的20多顶军用帐篷。
狂风将充当窗帘的那块布一次次掀翻、按倒在帐篷上,送进亮白闪电。雷霆万钧,炸开一轮再接一轮,像恋战的古代士兵,擂着巨鼓不肯离去。
我躺在湿了一半的睡袋里,感觉身下的土地在动,震动背脊。一次,两次,三次……余震又来。
人声。武警某机动部队的战士在集合。
加固帐篷四角地钉的声音,近在身侧。当,当,当。
帐篷里是武警四川总队医院的两名女军医、两名女军护,还有我。几小时前,我们在黑暗里聊天。她们跟随部队,主要做护理和防疫,最小的一个23岁。
我看不清她们的脸。
清晨,天色放亮,在没有通讯信号的滩涂上,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们口口相传:余震6.0级,震中江油。
运送物资的车队已排出50多米的长龙,等待通车。我们穿过一片裂缝可以塞进半只鞋的泥地,步行往映秀镇去。
1
太阳不露面,热力透过云层炙烤大地。
解放军某应急部队的工兵天蒙蒙亮已开始抢修塌方的道路。在某些路段,他们排成一列,双脚插在泥淖里,一块一块传递从山上狂奔下来的石头。他们个头不高,看上去都处在长个期,焦黑的脸上汗津津。
一位战士将一块饼干掰成几小块,送到另一位战士的嘴边:“吃吧,别不好意思。”被喂的战士嘴唇已经裂开,他看我们一眼,犹豫地张开嘴。我将一包压缩饼干递过去,他直往后退,连说:“不要,不要。”
从映秀镇走出来的人,脸上汗津津。有的拄着树枝,有的脖子下面系一个口罩,有的背着老人,有的背几床被褥。一对开轻骑的兄弟,哥哥穿着军大衣,弟弟穿着滑雪衫,中间夹一个大大的编织袋,那里面是一些“掏”(当地方言,指挖或掘)出来的衣服,他们眼下的全部家产。
他们的其余家产,大部分被埋在映秀的废墟里,有一些被余震和暴雨的蛮力冲进泯江。在过江的冲锋舟上,我们看到一头牛四脚向天直挺挺浮在江面上,黑压压一群苍蝇盖在它的腹部。冲锋舟的发动机一度被一条钉着铁钉的门框拖住,熄了火。江面上还有整棵的树。
从紫坪铺到映秀的公路尽头,本有一座水泥桥,www.xinwenju.com现在转弯处坠下100多米的桥段,断裂处露出狰狞的钢筋。一辆货车翻倒在路边,从底盘看,仿佛被什么东西砸过,又揉成一团。
断桥石墩上,一个头上包扎着大块纱布的汉子坐在红色头盔上,汗衫撩得老高在歇脚。他痴愣愣举着他的手机,里面正放一支流行歌曲,喜庆而甜蜜的。不远处,一位大爷站在路边,长时间眺望映秀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2
映秀镇地处四川汶川县城南部,与卧龙自然保护区相邻,是阿坝州的门户,也是前往九寨沟、卧龙、四姑娘山的必经之路。小镇上有1万多人,汉、藏、羌、回各民族交错居住。在5月12日14:28之前,这个小镇很富。因为水利资源丰富,水质好,落差大,建有映秀湾发电总厂、华能太平驿电厂、福堂水电厂等水电站,被称作“水电之乡”,也是发展计划中的“西南第一镇”。
在小镇上走一圈,能感觉到这种富。街上有建设银行、旅馆、刨冰店、刻章配镜美发一应俱全。在一排得以保全的街面房前,我依次看到:安德蹄花、213酒家、富贵荣华超市、鲜美轩面馆、家人饭店。
5月12日14:28,映秀镇处于8.0级强震的中心。用当地人的话说,“映秀最凶,好惨”。处于主破裂带地表的所有单位,如映秀小学、邮电局、发电厂、天然气厂、阿坝州警务直属大队等——山东消防一位在现场搜救的队长向前来视察的领导汇报时说——呈现出“爆破才有的粉碎性效果”。
路上碰到的映秀人都为我们指点一个方位:映秀小学。“好恐怖哦”,但也有人说不出话来。一个年轻女人,戴一串珍珠项链,黑色牛仔裤的左膝开了一个大洞,露出结了血痂的膝盖,她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神是散的,但还会机械地往前走,走。
映秀小学二年级的黄思瑶正跟着一群大人急往紫坪铺去。她的汗衫破了,因为赶路,小肚皮一起一伏。地震时,她正在上语文课,因为教室在二楼,离楼梯口近,她跑出来了。全班36个人,跑出来12个。当她找到读五年级的姐姐黄思雨时,发现姐姐的腿没有了。为了让我们更清楚小学的位置,8岁的黄思瑶临走补了句:“就是那儿插了杆旗的。”
可到处都是旗。解放军、武警、消防、公安、医疗队甚至志愿者,多在驻地插了鲜红的旗,告知“我来了”。原先没插的,挨了领导批评后会想办法补插。
小学的旗杆下,山东聊城消防队的10多名战士正在高高的废墟上作业,大吊车在现场。不大的操场上搭了一个简易棚,供三班倒的消防战士歇一歇。一套输液瓶挂在棚檐下,最近一次用过它的,是16号抱出来的一个小女孩。
22岁的山东消防战士小解第一次经历这种“战役”。他们12号晚11:30接到命令出发,从都江堰走了17个小时进到现场。14号晚上,大型设备还没有开进来,他的同伴中有人因为搬石头把腰闪了。他在小学现场看到救出的孩子有两个。
“钢筋不结实,偷工减料。那边派出所一带的房子只是倾斜,没塌得这么厉害。”他说这栋建于1991年的四层教学楼。
一位钻到废墟下面又爬上来的战士到我身边取工具,他的口罩下面塞了一块厚厚的毛巾。我一分神,回头再问小解,发现他已经坐着睡着了。
七八个家长也守在烈日暴晒的棚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等,哪怕抬出来的是已经僵硬的身体。
一个中年男人,两手指甲缝是炭素笔里最浓的那种黑,好几片指甲开裂。几天前,跟他一样突然想到“孩子在哪里”的家长们都围拢到这堆建筑垃圾上,以相似的姿势,跪着,趴着,蜷拢着,掏、掏、掏。他们扒着缝隙呼喊各自孩子的名字,喊到喉咙哑。他们搬不动那些倒下的横梁预制板,奔回去找工具,还是不行,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男人身上穿一件秋冬季的对襟盘扣唐装,他最好的衣裳之一,是惊魂稍定后跑回去从自家废墟里掏出来的。他袋里还有两大盒伤筋膏药,一边一盒,口袋被撑得鼓鼓的。
“我的名字就算了,我女儿叫曾璐,五年级二班。”他说。
“学习当然好的,想考大学……现在都是独生子女,问到孩子乖不乖,都伤心,说不出。”他的脸焦黄焦黄。他旋开茶杯盖又喝一口。
“闷起喝水,都喝完了!我喝点儿!”坐在他身边的曾璐的妈斥道。随后,她呆呆望着前面一颗灰仆仆的玻璃弹珠。
一位穿藏服的老奶奶每天爬到废墟上去看,她的孙子还在里面。这天她说亲眼看到还有五六个孩子活着,大家都说她脑子不好使了。她在两班战士交接的空档又爬上废墟,消防队长喊着危险,派人扶她下来。
曾璐爸爸在旗杆下的平台上打开一瓶已经见底的白酒,朝单层口罩上洒了点儿,准备上去再看看。前几天,他看到下面一个摞一个,“一点办法都没得”。
现在我眼前,一个女孩头朝内被压在两层预制板之间,她穿着黑色的牛仔裤,果绿色汗衫;她旁边,一个男孩仰躺着,露出腰部以下。在学前班的位置,预制板边缘看得见一条成人的胳膊和一条腿……但是,一点办法都没得。
“校长的妈(指岳母)、老婆,都在里面。”曾璐爸爸朝原是教师宿舍楼的方向一努嘴。
地震摧毁映秀中心小学只用了12秒。在小学的所有建筑里,唯一尚立着但随时可能倒塌的是后建的实验室、会议室、校长室。我在天黑时遇到正往小学赶的谭国强校长,他说,那是因为资金不到位,只能一步一步建。
50岁不到的谭校长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在昨天换下了身上那套沾满了发黑血迹的衣服。因为无力保护自己的学生,他陷入深深的自责。这些天,只要一停下来,他总能听到孩子的救命声。他的口袋里有一本皱巴巴的听写簿,上面记着每一个他看到的还留在废墟里的身体的特征:白球鞋、蓝卡其布裤子……
那12秒过后,他忙着疏散跑出来的156名学生,再跑回去救里面的。他知道今年刚60的丈母娘和45岁的妻子可能在哪一堆下面,但还没顾上去掏。
13个班,473个学生,47个教师。截至20日中午,已确定72个学生遇难,190个学生下落不明;20个教师生死未卜。
学前班有40多个5~6岁的孩子。因为进程缓慢,还没有挖到那一块。在映秀镇上开火锅店的杨老板告诉我,他侄女在里面。他说,最初两天,村民们自发挖了一条通道,往学前班废墟底下走,但消防官兵来了以后说,仍然立着的孤楼随时可能倒塌,那样做非常危险。村民们于是放弃了,“一点办法都没得”。
3
杨老板现在坐在另一堆废墟前面,那里本来是弟兄林长茂开张刚3个月的酒吧“好街坊”,旁边是一家旅店。林长茂的妻子,23岁的马红丽坐在石板上。她一整天滴水未进,嘴唇爆开几道血口子,正用餐巾纸抿。
5月16日下午6点,江西消防支队队员用生命探测仪探到此处还有生命体征。5月17日下午,马红丽的姑妈马秀华对着废墟喊:“如果还活着,就敲三下。”里面传来三声响。一天过去了,大家在此守候下一个“奇迹”。
马红丽显得烦躁。震时她正午睡,穿了件睡衣往外跑,等爬出来,只剩下内裤。邻居给了她几件衣服。面对没完没了的采访她有些恼火,她把身子往后一挺:“我不想说!”我在她对面坐下,不响,只听。
“这是天灾,怪不得任何人。”马秀华边说边替马红丽梳头。
“可日本年年地震,为什么测得那么准呢?”她身旁一位婶婶说。
“几代人没经历过。魏老头100岁了,他都没见过。谁能想到这里会地震呢?”杨老板说。
杨老板对我说:“地震时先跑命,等想起家里还有些贵重东西再跑回去看,都没了。”然后他一笑,“不过拿了也没用。”他的房子、火锅店、姐夫、侄女,还有店里一个打工小妹,都在瞬间消失。他在两年内迅速积累的家产,迅速消失了。
“以后有房子给我们住就相当好了。”他认真地对那些女人说。
“江西消防真的好。他们说,只要有点希望就会接着挖,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他们穿着雨衣用手指刨,刨了两夜了。”他对我说。
马秀华稍后告诉我,马红丽后悔没对林长茂好些。2003年她初中毕业在福建樟州打工时认识了林长茂,回老家后,林长茂追到映秀,去年8月他们结了婚。马红丽任性,动不动发脾气,但林长茂对她那样迁就,做饭洗衣都是他的事。现在马红丽后悔极了。前几天她天天对着缝缝里哭喊“老公我爱你”、“千万不能死”,等等。
一身黑衣的马春贵来了。他不是当地人,在映秀镇漩口中学修操场。他的亲人,都住在酒吧旁边的小旅店里。地震时他忙着救人……现在,他守在这儿,守了三天,“我对得起中学的人,对不起亲人。”
派出所刘副所长来了。所里6个人,现在少了所长高金耀。“他的婆娘他的妈,都没了,娃挖出来一个。”刘副所长现在要维持秩序,“不能乱”,要把修隧道的炸药转移到山里,还要监控幸存下来的狗们的情况,一有迹象,就地打掉。
小学前的空地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志愿者从自己的矿泉水瓶里倒出些在一个碗里,招呼一条黑狗:“来,旺财,喝点水。”然后他关照老乡,“你们必须及时喂它喝水,给它喂食,否则会爆发狂犬病。”老乡一撇嘴,低声讲川话:
“我们自己都没得吃。”
街上的超市都空了,志愿者队伍每天分发方便面时会有拥堵场面。电视里反复播放的空投的矿泉水他们没能接到,“有些扔到山上,有些掉到江里”。唯有一次,街上的人看到空投的东西掉在映秀,那是产自上海的装尸袋。
即便如此,以不可想象的强度代替他们去掏的消防战士还是让当地人于心不忍。在路边摆了一个水桶、向路人免费供应茶水的李砎砎对我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不要他们掏了。当兵的都累倒了,惨。”她说,几天前,村民熬了一锅稀粥端到小学前让他们喝,都不敢喝,直到活儿干完,领导一声令下,才喝。
李砎砎的帐篷前挂着一溜腊肉,也是从废墟里救出的。她笑呵呵地说,“这是受灾腊肉。”她的媳妇、两个孙儿都没了。9岁那个,是映秀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当时还叫得应,前天下午5点多没声了。
这几天,该使的法子都使上了,他们听着广播(电视看不了,没电)里感人的故事——眼前的故事就足够感人,譬如那个一手夹一个孩子的张米亚老师,看着不断拥入的真心帮助他们的人,看着战士们受苦受累,一腔怒气、怨气都瘪了、散了。于是,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晚上挨了雨浇,白天晒被子。
只是,有点儿恍惚。
路过一个帐篷时,一位大爷正立在家用体重计上称重,他称完了老伴称,但看不懂。他们笑呵呵招呼我帮忙看看,大爷56公斤,大娘53公斤。此前他们没见过体重计,也不知道自己的体重。
开副食小店的李大伯在高高的废墟上爬上爬下,他救出的几箱饮料昨天捐给了消防战士,他还救出自家的5000元现金,只是没了老太婆。“她转回去洗碗,再跑快三四秒就好了。”他往前跑了10米,一回头,房子没了。他从整架楼梯板底下背出老太婆。此后,他停不下来,没事就爬进家,再爬出来。
镇上最惨的一家,9口人少了6口,剩下老汉带着两个儿子在烈日下卸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房梁,他们没有设备,没有方向,只是想把压住家人的东西挪开,哪怕一根梁。他家的猪圈已被乱石杂木覆盖,一头猪还在哼哼。番茄烂在路边,掺了煤渣的砖到处都是。
跟随广东省医疗队来此的中山二院骨科大夫唐勇告诉我,这些天,与他交谈过的灾民仿佛都在讲别人的故事,很麻木。“这比悲痛欲绝、痛哭流涕程度都深,这种痛,要到两三个月后才会缓慢释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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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中山一院显微外科主任李平抱着双膝坐在漩口中学外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空地上直升机的起降。最多的时候,空中有三架直升机在盘旋,地上有一架。
李平是博士生导师,这次带领中山大学附属四家医院的12名医生来到映秀,另外10人去了汶川县城。昨天,队里的脑外科医生余振华搭直升机进了卧龙耿达乡,那里非常难进,只能依赖空中运输。骨科的唐勇18号待命了一整天,都没能挤上直升机。
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李教导员告诉我,据从耿达乡翻山越岭跑出来的人说,那里大约有难民6000多人,重伤60~70人,轻伤100多人,失踪者不详。那里缺水缺粮缺生活用品,急待救援。
然而危急时分协调不易,唐勇只能继续待命。
医疗队员都是各医院的技术骨干,大多自愿报名,少数根据需要由上级指派。他们14号到达这里,15号开始处理抢救出来的伤员,包括受伤的武警和消防战士,随后上山巡诊。当地一个只有1.5米高的女子,在震后失去了父母,自愿带他们走家串户,询问是否需要治疗和药品。在最初的两天里,供给没有跟上,他们每人每天只有一瓶水,没有吃的,老乡们送来蔬菜和米,并为他们做饭。
巡诊另有发现。对面山上的民居完好无损,那里面的人常走出家门向这边望。我看到他们的房子被一片绿色植被掩盖,那片山体没有出现滑坡迹象。而这一边,山都秃了。
李平把救治过的伤员情况潦草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我翻看了一下,救出的灾民主要是骨折、脑外伤、软组织损伤、关节脱位、眼外伤,也有感冒。李平说起两位步行进入映秀的小战士,一个叫杨华,16岁,一个叫潘干将,19岁,行军时间太长,脚底板水泡成片破了,引起溃疡。有人补充,第一天还来了位师长,手指破了,贴了创可贴,有摄像机跟着。
从17号开始,他们的任务渐渐少了。随着灾民的陆续迁出,他们的任务将更少。而又有医疗队源源不断地拥入,在各处搭起了帐篷。
中山三院的博士后宋炎成于是想起他每周的100多号门诊病人和十几台手术。还有人为没法进入的地区担忧,但是目前,他们使不上劲,帮不上忙。
他们看着这个小镇忽然变成了某种集市,大量拥入的人每天在这里进食、排泄。某天早晨,一位医生看到一排人同时往江中撒尿。
每个医生的脸上、鼻尖、手臂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晒伤,现在开始褪皮。他们中的几个很不好意思地问我借镜子,然后坐在路边剥那些将掉未掉的皮。
中午开饭时间到了,空气中传来5月中旬弥漫川南的特殊味道,医生们煮了掺了玉米粒的厚粥,吃得很香。在此地呆了5天,他们能迅速判断余震的发生,比如喝粥时桌上的盆盆罐罐在晃。
5月19号,搜救基本告一段落,炮兵将开进,医疗队将开拔到下面的村庄。医生们拜托先返回的我们给家里带个报平安的电话。逸仙医院的梁安靖忽然想起什么,对摄影记者说:“你先出去,把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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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汶川到映秀,一条生死路。
林增富16日清早6点从汶川县城出发,经银杏乡到沙坪关,天已黑了。他在那里停留一夜,17日清早6点出发,10点多走到映秀镇,在漩口中学门口找到了亲戚守着的帐篷。他是来等爆破的,希望能在底下找出他的小舅子。
他没带干粮,一路捡水喝,因为必须留一个轻身翻山。在没路的地方,他靠细绳攀援,最要紧的是,能飞跑着躲开随时可能倾覆的泥石流。他说,有经验的山民会听,一旦声音有异,就迅速躲到80度的崖坡下面。
林增富是开旅游大巴的。地震那一刻,他带着一车人在盘山公路上,“如果那天我开快三四秒,一车人就全没了。”他这一路走过来,埋在泥石流底下的大客车数不过来。
我们这一路,遇到从松潘走出来的龙小军。他拖着步子,软绵绵地往铝厂的渡口挪,“走不动喽,走了5天”。遇到从凉山走出来的一队彝族马帮。黑夜里看不清面孔,只听到他们的恐惧:“马都死了。路上好惨。臭了。”
林增富的小舅子叫方杰,是漩口中学教电脑的老师。摄影记者忽然想起什么,对他说,你等等,跑进校园,再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全校教职员工的合影,沾满了泥灰。
林增富对着相片开始找人。几分钟后,他忽然一咧嘴哭了,指着右二一个男子说:“就是他啊。”然后,他看一眼照片,从胸腔里嗨出一口气,再看一眼,再嗨一声,他就这样嗨嗨地哭。
“他本来已经救出一群学生娃,第二次跑回去,就再也没出来。”这是方杰的同事告诉林增富的。现在,他一遍一遍地说,间或用肩上的毛巾将脸整个捂住,拭泪,拭汗。
参与营救的老师翻进坍塌最严重的5层实验大楼的走廊时,看到方杰在门框处扛着巨大的预制板,但无法将他移出来。方杰是最后一个离开微机室的,但没能走成。他的宿舍里有一幅他画的油画,几天前由林增富的妹妹带走了,她只带走了这一件。
2006年竣工的漩口中学伤亡并不严重,只是陡然矮了一截,5层楼的教学楼、实验楼和学生宿舍的一层仿佛都被拍进地里,但顶楼的预制板没有大面积坍塌为师生自救赢得了时间。
有一间3楼的教室倾斜着悬在空中,像一个卸掉隔板的抽屉,将所有的内容倾倒于地面。
地面上,有只剩左脚或右脚的运动鞋,有大量的饭票、书、作业本、字典,以及变了色的锦旗。高考模拟习题集已被雨水浸透,作业本上的钢笔字已化开来。学生登记表上,一个叫催燕的羌族女孩的字迹特别清秀,她毕业于映秀小学,在父母亲的工作单位那栏,工工整整地写着“农民”。
在一根地基四分五裂的廊柱旁边,有一本杂志《美术之友》。漩口中学显然有不少绘画苗子,他们的素描和静物水彩画还陈列在布告栏里。我看到这些名字:邹亭、王继宏、郭亭、何喻、郭柳、董桃……从画作下角的签名来看,最近的一张绘于4月11日。
从散落一地的碎片里,可以发现这所中学有诗社、动漫社,也不乏超男粉丝。我们在路上还遇到一个提着吉他转移的该校男生。
年近60岁的张禹华校长在强震过后,带着80个没有亲人认领的学生,连夜翻山越岭,走了10多个小时,走到成都。路上,每20个孩子分到一瓶矿泉水,传着喝,沾湿嘴唇递给下一个。后来,他们喝雨水……
几天下来,数据汇拢:全校学生1527人,其中女生813人,男生714人;现确定死亡2名女生,23人失踪,其中女生14人;全校教师近150人,死亡7人;遇难家属近20人。
现在,师生们离开了,负责抬伤员(包括没有呼吸的)的武警们躺在花坛边休息。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口罩兜在下巴上,坐着睡了。他们来自成都指挥学院。第一天干完活,很少有人能吃下饭。
江边大坝上,一个战士正用瓶装水倒出一点在掌心,给旁边的战士洗头,干洗。看我们走过,两个士兵突然定格,那一头泡沫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我们听到过列队集合时武警排长的训话,看到过战士们怎样在雨后的积水里洗脸,而身后是一箱箱运往映秀的瓶装水。离开驻地时,他们用筷子挑起陷在泥泞里的生活垃圾,打包,掩埋。有一个,在垃圾袋前发现一瓶矿泉水剩下一些,倒出来洗手,发现我们在看他,连忙低头走开……一位映秀人说,“部队形象要紧,可兵娃儿也是人呵!”
我还记得一位战士的话:建议以后救灾部队统一穿迷彩服,不分兵种,不打旗,不争功;一位医疗队员的话:把力量投到救灾上,而不是宣传上。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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