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字狱的功劳
某公有高论:“清代文字狱有利于社会稳定。”想想颇有道理。
谅清帝于此感受最深。余代拟诏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能解决暴民武装反抗问题,思想反抗,只有靠文字狱。有此利器,则必万马齐喑,无人敢恶攻我大清。“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如此讥笑我大清,岂能不严办?办得文人们学乖了,服帖了,甘心当奴才,我大清于是乎稳定。
龚自珍有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此言更为文字狱有利于稳定之证据。著书立说,舞文弄墨,乃文人之本性,之恶习,动辄言华夷之辨,言驱逐鞑虏,皆不利于社会稳定之恶言。若兴文字狱,使其心存畏惧,转而考古字,著时文,说风月,谈鬼狐,全心全意做稻粱之谋,认认真真写无聊废话,稳定局面岂不翩然而至乎?南山集案、苏报案,只嫌其少,不嫌其多也。
二、其心可诛
庐山批判彭总,也可以说是一桩文字狱。文字证据就是那封被取名为“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的私人信件。从近年公布的一些关于庐山会议的资料看,当时众人对彭总口诛笔伐的架势,颇像钱名世被定为“名教罪人”后群臣一齐写“讨逆诗”。批判彭总所用的一个重要方法是诛心法。所谓诛心法,就是不根据事实,而是妖魔化其用心,栽赃其动机,认为“其心可诛”,然后罗织罪名。此法源起颇古,刑吏、师爷常用之,欲定人罪,无所逃遁。季羡林讥称诛心法为“特种心理学”。
康生批彭时的诛心法最典型、最恶劣。彭总信里有一句话:“一般的不去追究个人责任。”康生发言说:“一般的不追究,个别的还是要追究,可以理解为要追究毛泽东的个人责任。”又说:彭的信,“言外之意是否要改换中央委员会的领导,或改换主席呢?”(《盖世英雄彭德怀》,河北人民出版社253页)这是典型的诛心法,先诬你怀着有坏心思,然后再批判这种坏心思。康生又发言说:“他们(指彭黄张周)心里想:你们过去整我,这次可犯了错误,报复的时机来到了,利用庐山会议,要狠狠地进攻。”(同上252页)也是先猜度并坐实你心里所想,认定“其心可诛”,然后加以批判。对康生的发言,彭总当即反驳:“你说的都是你的主观想象,是你强加给我的罪名。……你主观武断,作诛心论。”(同上)彭总一针见血拆穿了康生的诛心法,康生一时语塞。会上还有一些发言也不愧是诛心论杰作,如说“彭德怀拿匈牙利事件作比,什么意思”,“彭的信是经过周密预谋的”,“企图分裂党,实现他们的恶毒阴谋”,等等。(《从战争中走来》,中国青年出版社,223页)都是先诬你有坏心思,然后猛批。
诛心法与文字狱历来是藤树牵连,密切相关,诛心法造成了无数文字狱。明清文字狱便颇得益于此法。说“生”说“光”说“则”,朱元璋认为是说“僧”说“秃”说“贼”,是大不敬。有位胡姓文人诗集里有一句“一把心肠论浊清”,乾隆便怒问“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认为居心险恶。康生一类整人专家,深得古来诛心法之三昧,娴熟用之,广而用之,造成无数冤案。庐山整彭总的恶果之一,是会上肆行的诛心之法对后来的政治生活产生了示范效应。到了“文革”,以诛心之法整人,已成为燎原之势了。
三、为元人避讳
朱元璋本是靠“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起家的,是汉民族的大英雄。但奇怪的是,他夺了天下后却不准史书记载元人的凶残。按说,朱家天下的合法性,来自于反对元人统治的不合法性,但不让记载元人的凶残,怎能证明你造反有理呢?你推翻元人的行为还能算是伐无道,诛暴虐,顺天应人的革命吗?朱元璋这样做的原因,史家当然会有解释,我不了解,但以我的猜度,大概是因为朱元璋怕老百姓一看到元人的凶残,便会联想到他本人为政的刻深酷烈,进而生出反心。
剥夺世人对历史真相的知情权,从历史上看,总是不会太长久的,结果也并不大好。苏联隐瞒过许多历史真相,如卡廷惨案等,结果一朝揭破,其公信力便烂如败絮,无可收拾。曾有很长时间,谈中共党史,避忌谈苏区的“左”倾“肃反”错误,不愿披露那些血淋淋的“左”祸,结果,又弄出了一个更大的“左”祸——“文革”。“文革”骨子里就是苏区“肃反”错误的继续。前不久,一项社会调查说,许多大学生不知道“文革”为何物,有的竟主张再搞一次“文革”。如此看来,不对大学生进行一点“文革”史教育还真不行。王元化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提到这项调查,并因此谈到朱元璋为元人避讳的事,他认为,朱元璋实行的是愚民政策,很不可取,效果也“不见得好”。(《民主与科学》2008年第4期56页)
四、马、秦相加不大通
语云:“马克思加秦始皇。”此加法恐不大通也。马克思何许人?秦始皇又何许人?一个是革命导师,一个是封建皇帝。一个欲引导人类达于自由大同之境,一个以血腥暴力弄得“天下苦秦”而败亡。一个认为“专制制度必然具有兽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马恩全集》第一卷第414页),一个一门心思“要一世至万世为君,使中国永远是赢姓的中国”(郭沫若《十批判书》)。如此二者,焉能加到一起?要加,马克思首先不高兴。马克思讨厌“东方专制制度”,对于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自然也持批判的态度,翻翻他写的《波斯与中国》、《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等书,一看便知。秦始皇也会不高兴。秦始皇最反感有人造反,故收天下兵器铸了十二个金人,而马克思偏偏有一套鼓动奴隶造反而且还要解放全人类的说辞。马与秦相加,委实不大通也。或马或秦,只能择其一也。
五、修改史料则史料亡
标题这句话,是套用前贤的话想出的。明人刻古书时,妄行校改,故清代考据家说,“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清人修《四库》时变乱旧式,删改原文,故鲁迅先生说,“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鲁迅又说,“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鲁迅称此三事为古书之“三大厄”。我认为,现代人之修改史料,诚可谓史料之一大厄也。
多年来,一些妄人以刀笔剪刀修改史料,或删改文献原文,或裁剪历史照片,致使许多史料面目全非,几近亡矣。例如,1933年杨杏佛在宋庆龄宅为宋庆龄、鲁迅、史沫特莱、肖伯纳、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等所摄“七人照”,长期被裁剪为“五人照”(剪掉伊罗生、林语堂),令世人懵然接受伪史教育达数十年。又如,因傅作义先生是起义将领,便有妄人于公布历史档案时将原文中的“傅匪”改为“傅作义”。殊不知,国共打仗互以“匪”称,乃历史事实,尽人皆知,若去掉“匪”字,便不是历史。此举不但是变乱历史,更是变乱逻辑:不曾为“匪”,何须大军围城,折冲谈判?又怎能叫作“起义将领”?此两例妄改史料之举,皆出自“政治考虑”,然为一时政治之需而修改史料,终为下下之策。须知只有信史,才能取信于世人,也才能有助于在政治上站稳脚跟。
在正确处理史料存真的问题上,陈云同志堪称楷范。1978年中央工作会议上,由于彭德怀尚未平反,康生问题还未揭开,故陈云发言时未称彭德怀为“同志”,而仍称康生为“同志”。几年后,这篇发言要收入一本书,秘书请示可否在彭德怀后面加上“同志”,去掉康生后面的“同志”。陈云回答,前一个“同志”不能加,后一个“同志”不能减,因为当时只能讲到那个程度。(此发言后来收入《陈云文选》时,陈云才勉强同意在彭德怀后面加了“同志”二字。)此“不加”,“不减”,表明了陈云对待历史文献的唯实、谨严的态度。此种态度,堪为一切整理、刊布文献史料者,特别是修史者所效法。
六、“双璧”
太平天国毛病甚多,“文革”一无可取。“文革”之劣迹,酷似太平天国的毛病。太平天国自有其合理性、正义性。“文革”之合理性、正义性何在?中山先生曾称赞过太平天国,因其反满革命。“文革”,则被一纸决议彻底否定之。若以二者相似之毛病论,二者堪称近现代政治运动之“双璧”。“双璧”都造神,搞个人迷信,搞神权政治,特点有异而已。皆内斗,领导层里斗,死掐,强势者掐死弱势者。“天京悲剧”乃内斗悲剧。“文革”被定为“内乱”。元首都不相信昔日战友,一个个剪灭之。一个是武化大革命,一个是文化大革命。但文化大革命也动武,所谓“全面内战”。武化大革命也革文化的命,用变形上帝代替孔孟。“双璧”都猛反传统,“文革”破四旧,洪秀全痛批古圣先贤。都打菩萨,毁神像,毁了旧神,供奉新神。“双璧”都批孔,“文革”中号召向天王学习批孔。“双璧”都搞扩大化。天国诛妖又诛人,斩刈平民略无顾惜。“文革”诛人,笔刀并用,伤亡无算。杨秀清、林彪酷似,皆有害主之心,皆无葬身之地。马恩说太平天国“破坏了一切,而什么也没建立起来”。(引自《北京日报·理论周刊》2009年13日《马恩论中国》一文)“文革”“打倒一切”,毫无建树。马克思认为太平天国采取了“一种荒唐可怖的形式”,对人民来说是更大的灾难。(《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9期)“文革”也是既荒唐又可怖,一亿人倒霉,中华民族蒙受巨大灾难。
七、出家而不得
蒙元以铁骑夺治天下,蔑视儒者,至有“九儒十丐”之等第。儒况悲惨,民族英雄谢枋得状之曰:“管儒者益众,食儒者益繁,岂古之所谓兽相食者欤?抑亦率兽而食人者欤?儒不胜其苦,逃而入僧入道入医入匠者什九。建安科举士余二万户,儒者六百。儒贵欤?贱欤?荣欤?辱欤?可以发一慨也。”(《叠山集》卷六“送方伯载归三山序”)蒙元恶吏作践、敲剥儒者,如猛兽食人,致其不仅尊严尽失,更生计愁苦。为脱苦境,儒者只好去执当时之贱业,做郎中,当匠人,抑或遁入空门,断绝尘缘。谢氏设问贵贱荣辱,答案已不言自明。儒者一至于此,能不令这位高节之士感慨系之!
然身历“文革”者,恐要艳羡元代儒者之境况矣。元代儒者入医入匠,虽身处卑贱,却无“牛鬼蛇神”之名,不受管制;实在无路,尚有空门可入,既有斋饭可食,又可聊寄精神,全无坐喷气式、剃阴阳头之虞。“文革”中之“臭老九”、“牛鬼蛇神”则无此幸运。邓拓被诬为“黑帮”后,吁天呼地,走投无路,绝望地悲叹:“就是想出家也办不到啊!”此恐为“文革”中大批蒙难者共有之心境。“浩劫”者,绝不仅表现于政局外表之狼藉,更表现于人民内心之痛楚,那是真正的“中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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