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理的瞬间一念,突然想看点老东西,就找出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电影版的,拍摄于1972年。
扳扳手指头,1972—2023,从这部电影的诞生到今天,中间竟隔了50+年的光阴,50个春夏秋冬,200个季节,惊人的数字!
时间这么不经过的,这部影片诞生时,我还站在童年的船尾,今日回首,眨眼之间,竟然半个世纪不知不觉过去了,实有恍如隔世之感。
然而记忆还是那么新鲜,当初走进电影院看这部片子时的那份惊艳感一直保留在脑海中,从来没有褪过色,吴清华那身大红色的衣裤主导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审美取向。
1972年,我们全家已经从父母下放的生产队上调到了县城,一个江南小城,当时还是贵池县,现在成为了池州市的一个区。那一年我十岁,处于即将走出童年的半懵懂期,正是一个喜爱花红柳绿的年纪。可那时全社会都很严肃,我一个女孩子,连跳个绳子都会被母亲斥责为不稳重。走出门一眼望去,满大街从老到小,身上不是蓝就是灰,几乎见不到花衣服,连小翻领的白衬衫也要等到学校有大型活动的时候才能集体统一穿,整个童年期我最浪漫的向往就是能够拥有一件颜色鲜艳的花衣服,相信这也是那个年代大多数女孩的心愿。
但现实中很难有机会得偿所愿,别说穿到身上了,就连看都看不到,除非去看电影,尤其是样板戏电影。
最初让我眼前一亮的是《红灯记》。那时我们一家还住在乡下,某一天不知为何被母亲带到县城,又带进了电影院。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黑乎乎的电影院中,所有人都盯着座位前方银幕上的画面。电影里讲的什么我并不理解,只觉得太多阴森森的场面,很是吓人。唯有一个梳一条粗黑长辫的大姑娘出场时才有一点意思,这女孩身上的红色花衣像是黑暗中的一团火焰,照亮了整个影院。我在整个观影过程中胆战心惊,差不多一直蒙着眼睛,但一听到叫李铁梅的红衣姑娘的声音就立刻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她美丽的身影。这个身影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两年之后,电影院门外挂出了另一个红衣女子的彩色大海报,而且是以更眩目的足尖舞姿,飞扬在县城的天空下,“她”的名字连带着剧照一起深深嵌入了我的脑海中——《红色娘子军》。
这时我们家已经搬到了县城,又长了两岁的我比之前多长了一点见识,可以想见,在我们枯燥单调的日复一日中,突然来了这么一道美丽的风景,怎么能不渴望着尽早一睹为快。
一毛二一张电影票,怎么排队怎么挤的情形已经模糊,但银幕上出现第一组镜头时的那种心灵震撼是难以言喻的:首先是一双女性的手被緾绕在一串冷冰冰的粗黑铁链中的特写,随着镜头往下拉,渐渐露出两只鞭痕累累的胳膊、一双愤怒不羁的眼睛,及至镜头拉出全景,便看清是是一个红衣红裤的年轻女子被铁链吊绑在牢房中一根大柱子上,人物身上的明亮色调与与黑乎乎的背景形成强烈的对比,更妙的是,这位叫吴清华的女主角是用足尖站立着的,她不但昂首挺立,连直立的脚背繃出的弧线都是那么动人心魄。
不能形容这个情景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十岁女孩小心脏的冲击程度,比起两年前看《红灯记》时的害怕,这一次的观影感受中,因美而生的愉悦感远远超过了对剧情中敌我冲突的恐惧感。对我来说,剧情、人物、主题等等全都退居其次,最最重要的,是经历了一次美的洗礼,一次从艺术欣赏中获得的心潮澎湃的生命体验,这种艺术叫芭蕾舞。昂扬的音乐灌满耳鼓,全新的舞姿吸引着眼球,剧中人的每一个跳跃,每一个旋转,每一个亮相,都被我当成了精神上的美味佳肴囫囵吞枣装进了那个叫心灵的地方。
《红色娘子军》之后没多久,又看了同为样板戏的另一部芭蕾舞剧《白毛女》,讲述的是另一个红衣少女的故事,结合之前看过的京剧《红灯记》,我注意到,她们身上有高度同质化的特征,比如,这些剧中的女主角都是十七八岁的穷人家女孩儿,梳一根同样的大辫子,都穿大红衣服。不同的是,吴清华被救出黑暗的魔窟后直接扛枪当了兵,在战斗中成长为一名有觉悟的战士。喜儿却经历了父死、被抢、受辱、逃进山洞等各种磨难,在故事的最后才得到解救。铁梅则在革命家庭的引导下,冒着生命危险投身地下党的工作。我那时小,对剧情的理解一直停留在最肤浅的层面上,自始至终我最感兴趣的一直都是女主角的穿衣打扮,那时候,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形象无过于这些女孩子身上的红衣服了。也许是受当时满大街吴清华倒踢紫金冠剧照的影响,这位身材修长的红衣红裤红舞鞋的女性形象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标杆,没有之一。特别是《红色娘子军》与《白毛女》这两部芭蕾舞所产生的轰动效应,对校园文艺活动产生了极大影响,一时间各个学校的文艺爱好者们学跳芭蕾舞成风,即使在当时我们生活的县城里,每个学校也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嗓子好的男孩女孩努力学唱样板戏,而爱跳舞的女孩们,很多人都会悄悄学跳那段《白毛女》中著名的“北风吹”,等着节庆日登上学校的舞台来个一鸣惊人。
但我发现学来学去,一直没有人敢于上台秀一下吴清华的“倒踢紫金冠”,委实难度太大了,非经专业训练还真拿不下来。这个倒踢紫金冠的动作来自《红色娘子军》的剧照,当时印在该剧的大海报上,成了当时《红色娘子军》中最具识别性的一个镜头:着一身大红衣裤和舞鞋的吴清华燕子般飞起,双拳紧握,脑袋崛强地向腰后仰去,头顶埋到后腿弯里,辫子在胸前飘动,修长的双腿则在空中劈出一道不可思议的曲线,那样的轻盈舒展,又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带着一股愤怒不屈的情绪张力,令人惊艳,美不胜收,那个画面闪电一样击中了无数爱美女孩的心。我也和当时很多同龄女孩一样,因此一下子迷上了芭蕾舞,大家虽不能及却心向往之,都希望哪一天能够近距离欣赏到这么美的艺术表演。遗憾的是,除了通过银幕,我们几乎没有机会看到专业艺术院团的现场演出。
有一次,在校园外的街道上闲逛,无意间被军区大院外的宣传橱窗吸引,远远看去,里面像是有一组色彩眩目的剧照,跑近一看,原来是那些年红极一时的南京小红花艺术团的演出剧照,其中就有一个小姑娘扮成吴清华的样子,红衣红裤红舞鞋,足尖站立,双手握拳,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两眼怒视前方——这也是那个年代舞台人物的标志性眼神。虽然那仅仅是一幅剧照,已足以粘牢我的双脚,让我在这幅剧照前停留了很久很久,凝神注视着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扮演的人物形象,对她充满了钦佩和羡慕。
橱窗里还有其他样板戏人物剧照,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红灯记》里的李奶奶等等,全是由十二三岁的男孩女孩扮演,他们穿着每个剧中人物的戏服,摆出特定的造型,一脸稚气地做出剧中人的表情,还真有点栩栩如生的样子呢。另外还有很多舞蹈剧照,如舞剧《白毛女》中的“大红枣儿”、身穿藏服的拥军题材《洗衣舞》、穿朝鲜服装的长鼓舞、头上顶碗的蒙古舞、裙摆飞扬的新疆舞等等……
军区大院离我们学校不远,那段日子一放学我就约上同班住一条街上的小伙伴跑到那个橱窗前看剧照,一直看到里面换成其他照片。
这些短暂的“样板戏”片段为我文娱活动单一的青少年阶段增添了无穷乐趣,甚至在相当长时间里主宰了我的审美取向。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才知道舞蹈中除了样板戏《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还有最正宗的芭蕾舞《天鹅湖》,与小时候神往的红衣裳不同,同样美不胜收的这部世界经典名剧中,“天鹅”们穿的是代表羽毛的一身白裙,不仅有震撼视觉的大量舞段,诉诸听觉的“天鹅之死”乐段同样摄人心魄。除了《天鹅湖》,还有不用足尖的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千姿百态的舞蹈品种,以及这世上各种数不清的让人目不遐接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在极短的某一个时期内井喷一般涌现到我们这代人的眼前,直接导致我在面临高考选择时,毅然决然违抗父命,拒绝他要我学医的严厉建议而选择了让我自己都后悔了许多年的文科,然而每次后悔时,只要想想贯穿我整个teenage时期打动过自己的那一系列拍成电影的舞台艺术作品,想想小时候被惊艳的“倒踢紫金冠”的吴清华,以及由吴清华带来的梦中的红衣裳,内心便瞬间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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