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却红光满面地走向罪恶。”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曾经如是说。
2009年之春,出现了许多红光满面举圣旗的事件。先是圆明园铜兽首拍卖受到一片谴责,闹得沸沸扬扬——经由法国佳士得拍卖的铜兽首,厦门商人蔡铭超以累计3140万欧元的天价“拍”得,随后他高调宣布“不付款”,蔡铭超立刻被奉为“夺宝奇兵”、“民族英雄”。再是可口可乐收购汇源案被中国商务部禁止,依据为中国的《反垄断法》,网民一片欢呼,曾有八成多网民反对汇源被可口可乐收购,目的是“保护民族品牌”。接着是,一对当地母女在武汉大学樱园内拍照,为“好看”而穿了和服,结果引来年轻学子的叱责声讨,十多人轰赶“和服母女”,她俩很快被“滚”了出去。还有就是狭隘民族主义代表作《中国不高兴》出版,让愤青们很高兴,自然就奉之为“爱国的经典”。
闹爱国,一段时间来确实闹得紧。
B.中国人真的是很爱国的。如今的年轻人,更是爱国得紧。没有大师的时代,到处都是“大师”;不知爱国的时候,到处汹涌着“爱国”。圆明园兽首拍卖的蔡铭超,尽管年纪有一把了,也自认很爱国。这位被网友认为长得颇像“兽首”的蔡铭超,在自家公司一楼前台的墙壁上挂有毛泽东画像,两边插着两面中国国旗;公司内还有一尊毛泽东铜像,铜像下面有个方形木墩,正面刻着鲜红的“忠”字……国旗、“忠”字、毛泽东画像,都成了他的爱国符号。
对于这些“爱国者”来说,爱国如果仅仅是爱国,那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闹出大动静来,所以有一点风吹草动,很多人就开始闹爱国。如今有了网络,轻易就能闹得动静很大。个人闹,群体闹,组织闹,个人组织带领群体一起闹。蔡铭超就是一个人“领导”一个群体一起闹。然而他导演的是一场“爱国闹剧”——你说他那哄抬物价的叫价算是恶搞吧,其实更像调戏,就像调戏妇女一样。整个事情,闹到最后,国人究竟闹得了什么呢?盘点手中的“战利品”,发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兽首还是没有拿回来,最多算是收获了一堆狭隘民族主义的情绪,郁积在那里。
C.什么事情能让这些闹爱国的愤青感到“中国很高兴”呢?“禁止可口可乐收购汇源”就是,这让他们感到很出气。汹涌的狭隘民族主义,恰是压垮可口可乐与汇源并购案的一把重要稻草。
狭隘民族主义者也甘愿把自己弄成稻草人,只要能压垮他人。他们具有稻草人的犀利眼睛,所以,他们看见星星,就以为是美国;他们看见狗熊,就以为是俄罗斯;他们看见太阳,就以为是日本。当他们看见樱花与和服,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因为樱花是日本的“国花”,和服是日本的“国服”,更是不折不扣的“日本”!
然而,他们不知道“秋瑾穿和服依然爱中华”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更不晓得和服取法汉服而成,和服汉服其实同宗同源。中日服饰文化学界所认同的这个事情,他们是不会认同的。他们有一天可能看见汉字也会发疯:那不是“日本汉字”吗?赶快让“汉字”滚出去!
D.反正他们“不高兴”。面朝西方,说“不”,说“不高兴”,大抵就是爱国、最爱国的。他们动辄代表中国说话,所以那本书的名字叫《中国不高兴》;他们对别人批评《中国不高兴》更为不高兴。有个叫曹林的年轻人,新近就不高兴了一把,作为《中国青年报》的一个编辑,利用自己的地盘,发文为《中国不高兴》一书辩护。一看到这个满脸不高兴的霸道标题——《“理性爱国主义”:垄断理性符号的霸道》,我立马就笑了。在拼装词语的噱头题句之下,瞧那傲慢的文章,我立刻想到一个比喻:
一锅鼠屎汤中掉进一粒米,有人把这粒米拣出来,一脸傲慢且一脸庄严地说:你看,这不是人人都吃的大米吗?你能看不见这粒米而全盘否定这锅汤吗?你能说这米没有营养吗?你能那么霸道地否定别人熬的那锅浓汤吗?
E.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总是表现得“正义汹汹”,很擅长“上纲上线上敌我”,喜欢把什么都看成是“敌我关系”。这些“爱国者”,最擅长树立敌人,美国是敌人,法国是敌人,日本是敌人,德国是敌人,俄罗斯是敌人……敌人,敌人,敌人,到最后全世界就剩下他自己不是自己的敌人。在当下语境中,他们动辄把意见不合的同胞看成是汉奸、卖国贼——反正都是敌人。已有数不清的人给我“批发”了“汉奸”之类的帽子。我很佩服他们的二元思维:要么好人,要么坏蛋;要么爱国,要么汉奸。
把别人当成敌人的人,首先是把自己当成别人的敌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有一些人仿佛患上了“被迫害狂想症”,这种症状总不是与生俱来的吧?
F.狭隘者,目盲者。就像他们要反法国,就闭着眼睛拿家乐福出气,家乐福总部设在法国是没错,可家乐福与所谓的“反华”没有一点关系。
又似乎不能说狭隘者是目盲者。他们往往张开一只眼,左眼。这些“左视眼”,总是认为自己从脑门到眼睛,从嘴巴到脖子,从心脏到肝脾,从大腿到脚板,统统都洋溢着爱国细胞,荡漾着爱国气息,全世界就他们是最爱民族最爱国的。
“左”似乎从来不会有“错”,更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左”总是与“爱国”、与“革命”粘在一起。“右”呢,“历史的经验”早就告诉你是什么结果了。这就是现实。极左与“革命”贴得很近,狂热的狭隘民族主义当然也与“爱国”很相近。这就是他们动辄反西方反外国、给同胞批发“汉奸”帽子的“底气”。
G.狭隘民族主义的“爱国”,是“超爱国”,是“爱国难耐”,特别是碰上“外事”的时候,一定要让“超级难耐”的“爱国”闹腾起来。他们最喜欢“出气外交”,有一点矛盾,就高叫“打”,嚷着“派海军、派空军”,最好原子弹掼过去,恨不得立刻弄人家一个稀巴烂。
在世界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祭起“爱国”的大旗,干的是害国的勾当,还自以为是,洋洋得意。义和团就不必说了,你瞧,希特勒哪一次演讲不是洋溢着“爱国激情”?不能不看到,希特勒就是“最爱德国”的“爱国主义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正宗的民族主义者”,谁能否认他狂爱自己的德意志民族?他还认为日尔曼人的人种是全人类最好的。可是很不幸,偏偏就是这个最爱国、最爱民族的希特勒,成了人类史上最大的“害国贼”。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希魔”,既是人类的公敌,更是他所爱的德国的公敌。
爱国者与误国者,爱国者与害国者,距离并不遥远。虚狂型的爱国主义,就是误国害国的伪爱国。“爱国无罪”,这个当今许多人爱喊的口号,希特勒若是听了,一定开心得咧开嘴笑。
H.极端狭隘的民族主义,看起来像“爱国者”,其本质都是不折不扣的“害国贼”,换言之,就是“爱国贼”。
杂文家鄢烈山先生有篇《“爱国贼”》,我们耳熟能详,但狭隘民族主义者恐怕是不看这个杂文的。如今的狭隘民族主义者,他们能红光满面地把“爱国有理”弄成等同于当年的“造反有理”。不知这是本事,还是本能。一般意义上,“爱国”跟“有罪”并不搭界,但成为“爱国贼”很容易,结果就是其罪大矣。
让那么多国家富裕与强大起来的普世价值,竟然有人以爱国的名义予以摈弃,也曾一度闹得很凶猛,那么他们是不是一种“爱国的家贼”呢?
I.“爱国是流氓的最后避难所。”这是英国思想家塞缪尔的惊世名言。流氓和所谓爱国的“爱国贼”,距离确实不远。
在台湾,“爱国是流氓的最后避难所”已被陈水扁之流弄成了“台独是流氓的最后避难所”。所谓“爱台湾”,已成了阿扁这个政治流氓时刻想到要使用的“避难所”。
当今在我们一些愤青的精神废墟上,什么都缺少,却不缺少一种涂着“爱国”字眼的“旗帜”在招摇。这些“爱国”愤青活跃在网络阵地上,那得意的样式就像丹顶鹤昂首阔步在鸡群里,这世界仿佛就他们是爱国的。他们的一些所谓爱国的脑残行为,已证明他们是网络暴民,距离“爱国流氓”已经不远。
J.“培养一个独立思考的公民,需要20年;培养一个纳粹,只需5天。”德国导演甘塞尔执导的电影《浪潮》,讲述了一个为期5天的“恶魔实验”,说明法西斯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它的病毒很容易复活。电影根据1967年4月发生在美国克柏莱中学的真实事件改编——历史老师琼斯进行了一项实验:重建纳粹德国,一个微型的纳粹德国,就在他那教室里;5天以后,百十名学生在礼堂里伸出手臂,以浪潮涌起的姿势,向琼斯致以统一的“浪潮”礼……甘塞尔导演曾以一种毫不犹豫的口吻说道:“历史会在当下重演!当人们遭受贫穷、不幸或者其他原因,便需要一个看上去能够使他解脱的团体。”
通常来说,民族主义往往出现在危机时刻,狭隘的、极端的、狂热的民族主义更是如此。但寻常时刻,狭隘民族主义照例容易在年轻一代心中扎根萌芽。他们播下假“龙种”,才不管收获的是“跳蚤”还是“恐龙”呢。
K.“爱国”总是成群结队的,这样才能闹得有气势,如今发狂的“网帖爱国”尤其如此。早在90年多前,鲁迅先生就在“随感录”中,对自大的、成群的“爱国”有深刻的剖析: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得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引者注:英语,指暴民、乌合之众)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见《热风·随感录·三十八》,《鲁迅全集》第一卷327页)
L.爱统治者、爱政府、爱国家、爱祖国,这些有着不同内涵与外延的概念,往往被“一锅煮”。在许多人那里,“爱国”是一个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爱国轻而易举。而19世纪俄国作家恰达耶夫的爱国却是如何的艰难:
恰达耶夫被沙皇尼古拉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他对俄国和俄国人的批判尖锐至极。他认为俄国人只具有“爱国的本能”,而距离“自觉的爱国主义”甚远,所谓“热爱祖国”,所用的只是幼稚民族的方式;他坚称自己是爱国的,是一种“否定的爱国主义”。他这样说:“请你们相信,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爱自己的国家……我发现,一个人只有清晰地认识了自己的祖国,才能成为一个对祖国有益的人;我认为,盲目钟情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首先要献身于真理的祖国。”
M.知识分子需要什么样的爱国品质?恰达耶夫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社会学家李银河说得好:“如果只鼓动民族主义,不鼓动民主主义,那就只能达到义和团的水平。民族主义是一个族群的价值;民主主义是普适价值。尤其在我们这样一个缺乏民主传统的国家,目前知识分子和爱国志士的主要责任是推动中国的民主进程,而不是煽动民族主义情绪。”
伪爱国从来不是一个国家之幸。可如今伪爱国也成了一些知识人士的“纸糊的防空洞”,这更可怕。
N.汶川大地震,给国人带来一个重要的启迪:爱生命比爱国更根本。个中道理,智者早已阐述过:国家是为人民建立的,人权永远高于主权。国是环境,人是根本。汶川大地震后,哲学家周国平以《爱生命比爱国更根本》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关乎地震、奥运、爱国、人性。他说:“与爱国主义相比,在人性层次上,它是更深刻的东西,在文明层次上,它又是更高级的东西。人性比民族性更根本,爱生命比爱国更根本,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
爱祖国是重要的,爱地球更是重要的,爱宇宙也同样是很重要的。我们,都是浩瀚星海中、小小地球上的人。地球人,你我都是人,渺而小之的人,人与人没有多大区别,这就叫“人类”。“正因为爱中国,我才蔑视这些一根筋的爱国主义者,他们的言行恰恰是在损害中国。”周国平文中这句话,也正是我要说的话。那些“一根筋爱国主义”,就是“伪爱国”。
你是要“伪爱国”,还是要“爱人类”?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也是一些人艰难的问题。
O.伪爱国的狭隘民族主义,无论闹得多么猛,永远都是“败兵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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